童年的月亮 | 老了的李(诗人,媒体人)

爆米花的袅袅香气

2025-10-31

小时候,村里的地种的是两季稻:早稻和晚稻。杂交稻是后来的事,冬天田地空下来的时候,撒上苜蓿的种子,那就是紫云英,开花时锦绣流淌在大地上。苜蓿在乡下就叫作草籽,是收割了晒干后拿来喂猪的,但草籽嫩的时候也可以炒着吃。

我父亲大学毕业后就在杭州工作,家里的地不多,但这两季稻谷收割时,还是忙忙碌碌的。我小,基本上帮不上忙,也就是跟在爷爷奶奶屁股后面抓田鸡和泥鳅。当稻子收割得差不多,稻束一堆堆立在空旷的土地上,孩子们最高兴的便是去拾穗:把那些遗漏在地上的稻穗捡回来。这个稻穗是没有主人的,谁捡了就归谁所有,但奶奶当时不允许我去,主要是心疼,她说,家里不缺这点米。

但拾穗这件事一直在我的记忆里,连同那些绚烂的晚霞和渐渐降临的暮色,大概经历得少更让人铭刻在心。

仅有的几次拾穗,其实都是贪吃所引起的。我自幼嗜吃,那个时候没有多少零食,最让人垂涎的是(鸡)蛋糕。但除了逢年过节,它几乎可望而不可及,属于当时的奢侈品。小时候最常吃的零食是爆米花和同一“谱系”的年糕胖,难以忘记碳水在挤压膨胀后的那种香气。

那个时候客人上门提的礼物中,常有的是豆酥糖,很甜,一受潮就变成一块一块的,我不是太喜欢。

那时候,我们总是成群结队去拾穗。人的从众心理很有意思,我的名字里有葱,小时候常常被人叫洋葱头,这常常让我觉得沮丧,而我的一个表哥的名字是红军,东厢房紧挨着住的堂哥的名字也叫红军,红军多么威武啊!于是我请求妈妈,能不能给我改个名字?妈妈问叫什么,我说就叫红军。

大人们有时被孩子纠缠得烦了,会骗孩子,吓唬我说,人生出来都是在阎罗王那里备案的,名字早就写上去了,你现在改名了,阎罗王翻账簿翻不到就麻烦了。

这么一说,我自然就偃旗息鼓了,谁让我刚刚听过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孙悟空去阎罗殿撕碎花果山猴子名录让徒子徒孙永生的故事记忆犹新。若干年以后,在我略懂名字的优劣之时,对童年时的这段往事常常忍俊不禁:人一开始是群居的动物,渴望着被承认,渴望着和同伴一样。

那两个红军和我年龄相仿,一个比我大一岁,一个比我大半岁,所以能够玩在一起。我们一起去拾穗,一人拿着两个塑料袋(塑料袋也不像后来俯拾皆是,要收藏起来反复使用),三个小小的身子扎入收割后的旷野里。我现在记不得一共拾过几次,但在夏收之后的那次常常出现在记忆里:也许它在时间中已经混合。

残留在土地上的稻穗非常的少,有一些,也被勤快的麻雀所叼走,动物会比我们更加敏锐。我们渐渐越走越远,塑料袋也慢慢变得沉重起来,像是要被大地的引力所吸附。夏日的晚霞极端炫目,被火烧着了一样,透过澄澈的空气,云彩千变万化,如虎,如狮,如狗,又如鹰……但它们慢慢显出了疲倦,这个时候的空气是纯蓝的。

有着没有来源的恓惶。小的时候不知道这种感觉,只是觉得天地之间,突然就无所依赖了,突然就很想家。我们叫着彼此的名字,夜色好像贴到了我们孱弱的身体里,带着沉甸甸的拾来的稻穗,我们几乎是一路狂奔着回家的。此时,夜色正侵袭着大地,似乎有故事里的狼在身后追逐着我们:回到家要挨骂了。

回到家是惊喜的,不仅没有挨骂,甚至还受到了鼓励:知道干活了。那是因为爸爸回来了,而堂叔他们杀了养着的兔子,烧得芳香四溢,在圆桌上团团坐着。奶奶照例要维护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孩子是多乖啊。

我记得清楚的是,这两袋稻谷,其实也就是大人手上的两把米,奶奶如同捧着黄金,特意去脱了壳,让我留意爆米花的师傅啥时候来,把米爆开来。

和卖冰人只有夏季才走村串户不同,挑着爆米花机的师傅时不时便会出现,那黑黑的铁疙瘩非常神奇,一把米下去,在炭火中翻着翻着,然后师傅一声吆喝,一脚踩下去,一声巨响,地上的麻袋鼓起来,又瘪下去,而芳香四溢的爆米花出来了。

我常常把爆米花塞满口袋,如同攥着一把钞票,有着财富自由的那种炫耀,当时我是否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