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甘 潘静新

百年荔香里的坚守

2025-08-16

荔枝季的尾声,北流的空气里仍浮动着淡淡果香,像未散的余韵。我终于应了黄生老师的邀约——这位神交数年的笔友,我们曾在文字里交换过无数个清晨与黄昏,却从未见过彼此的模样。他站在路口等着,皮肤是乡村阳光经年烙下的麦色,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藏着山野岁月的质朴。

“今年荔枝价贱,正好来尝尝鲜。”他憨厚地笑着,引着我往村里走。后来我才知道,他家的荔枝早已卖完,他当时却没提这事,只说同事赵老师家的果园里还有余果。行至村头,远远望见几株高大粗壮的老荔枝树举着满枝红果,像把百年光阴都缀成了灯笼。“这是六月红,树龄超百年了。”黄老师话音未落,老宅门口摘果的老人不由分说塞给我们一把。果皮红得像燃着的霞,指尖刚掐开薄皮,汁水便在舌尖炸开——甜意里裹着清浅的酸,咽下后喉头还浮着淡淡的回甘。这是我童年时难得一尝的味道,吃罢还要把又圆又大的果核当玩具玩好久。老人叹着气拨弄筐里的荔枝:“今年六月红的收购价还不到一块钱一斤,年轻人嫌不值当,都懒得爬树摘果了。”市场早被核小肉厚的新品种桂味、仙进奉之类占了去,老树枝头再缀满红果,也像被时光遗忘的旧物,在风里显出几分落寞。

赵老师家的果园是另一番景象。新嫁接的岭丰糯不过一米来高,枝丫却已被红果压得沉甸甸的——那些心形的荔枝密密匝匝缀在枝头,连两岁孩童都不用踮脚,仰头就能叼住低枝上的一颗。红果映着笑脸,连眉眼间都漾着清甜的光,最是上镜。“东北人偏爱这个,说不齁甜。”黄老师剥开一颗,果肉晶莹如凝脂,“现在果树都兴矮化,嫁接的新品种更是追着市场跑——桂味甜得透彻,岭丰糯清润,总有一款能讨喜。”荔枝界的“内卷”藏在这高低错落的枝丫间:老品种低价仍少人问津,新品种却一骑绝尘畅销全国。

返程时再遇那几株百年老树,我忍不住问:“怎么不给它们也嫁接新品种?”黄老师摩挲着粗糙的树皮,像触摸老友的手掌:“如果嫁接了就不是百年老树的果了——百年前哪有这些品种?总得留些纯粹的根,现在没用,说不定将来就是宝贝。”

这话让我想起他文章里的故事。三十多年前,他考上玉林师院,乡亲们却纷纷劝他:“再复读一年吧!读理工才能当工程师,真正跳出农门,那才是一等一的出息。”正当他犹豫时,师院那位年轻的莫老师拉住了他,目光清亮:“留在乡土当老师,把根扎在这里,未必就比不上闯荡江湖的荣光。”

后来黄生真的守在了乡村讲台,课余便去果园里修枝、施肥、疏果。看着学生们像田埂上的玉米、坡地上的荔枝,无论落在贫瘠还是肥沃的土壤里,都憋着一股劲向上拔节——有的蹿得快,有的长得稳,却都是鲜活的模样。“我从不会轻视任何一个孩子。”他指尖捻着刚摘下的荔枝,果皮的清香漫在空气里,“就像这荔枝,嫁接的能往远了走,带着新鲜劲儿闯市场;原生的守着老根,结出的果子里藏着旧时光的味道。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价值。”

中午的太阳正照在百年荔枝树上,红果在繁枝绿叶间闪着光。忽然懂了黄老师的坚守:那些不盲从市场的老树,那些不随波逐流的选择,恰如在时光深处埋下的种子,终将在岁月里生长出答案。就像他守着乡村讲台三十载,守着笔尖未改的真诚,也守着这百年荔香——正如此刻扎根土壤的老树,或许挣不来当下的市价,却在年轮里一圈圈沉淀着光阴的分量,让每一缕果香都带着岁月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