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六月霜茶

过夏天 俞天立

2023-07-14

在故乡新昌,民间流行一种凉茶,叫“六月霜”,溽热的暑日灌下一碗,仿佛全身洗了个遍。无论案牍劳形的文人,还是躬耕陇亩的劳作者,也能万虑俱消,神清气爽。

小时候,爷爷总是中午先泡开六月霜凉半天,傍晚喝上几杯消暑。我早就好奇这茶的味道。但奶奶说我脾胃弱,不可喝凉茶。

夜色渐浓,群山被染成了水墨色,点点星星对着月牙儿调皮地眨着眼睛。我伸手去探摸爷爷的茶壶,一不小心,茶壶“哐当”一声跌落地上,茶汤泼洒在爷爷的汗衫上到处都是。自知闯了祸,我“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哭起来。爷爷把我轻轻拉起来,“唉!你真是个猢狲精!”爷爷摇头叹息。

“这茶小孩子不能喝的,会肚皮痛、着烂屙(拉肚子)!”爷爷的话威严而不失慈爱。经此一场“壶变”,我没了觊觎六月霜茶的念头。

初一暑假,爷爷要教我学二胡。爷爷二胡拉得好,年轻时曾在绍兴地区民乐比赛中获过奖,在当地小有名气。爷爷从墙上取来乌木二胡,边拉边绞动琴轴,调试好音准,又拿松香在弓毛上摩挲摩挲,再拿棉线缠好千斤。左手虎口骑琴杆,手指把好双弦;右手持弓,松紧有致;目光直视前方,神清气正。

教琴时,他总端坐在我对面的木凳上,身边搁一壶六月霜茶,不时呷上一口,一副旧时私塾先生的架势。刚开始教些容易的曲子,“唆拉唆拉哆拉哆”——里弦是“哆”,外弦是“唆”,千斤下放一个指儿,音就高一个阶;放上两个指儿,就高两个阶。理论简单,实际上了手,拉出的音又破又碎,活像杀鸡杀鸭。好容易学会了练习曲,他开始教我进阶的曲子《月儿弯弯照九州》。可拉出的音断续折弯,就像草地里蜿蜒的蛇。那天上课,我终于放弃地把二胡往桌上一搁,就跑出去玩了。可没过多久,就又被奶奶拎到他跟前。

爷爷一脸严肃,手里紧紧攥着茶壶。我以为接下来会有雷霆之怒等着我,可他竟然不恼。“说说看,歌词怎么唱的?”他问我。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我应道。

“背得不错,那你说说看,歌词写了什么故事?”

我惶惑地摇摇头。

“你之所以拉得干干瘪瘪磕磕巴巴,是没有理解背后的故事。理解曲子不能光会背歌词,要代入感情才对。这首民歌是南宋的时候,外族入侵,江南战乱,很多家庭破碎的情况下写的……”他开始说起一个久远的故事。

“有情感,才能拉好琴。”爷爷教我把弓时马尾不能松,一口气到底,那幽怨凄凉的感觉便起来了。我点点头,若有所思。他的白汗衫随着电扇起起伏伏,额头渗出了汗珠子。双手端起六月霜茶,往茶杯倒了个满盏,咕噜咕噜喝下。我的眼神瞟过去,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想喝不?”

“想喝。”我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喝吧,我不告诉奶奶。”

后来,爷爷又给我讲瞎子阿炳的故事,阿炳那漂泊离乱的一生,让我对琴艺的理解更加深刻。我终于学会了《二泉映月》。

一曲老琴,一盏六月霜茶,驱散了闷热的暑气,带来了安然的闲适。我终究没有拉肚子。也许那只是一个禁忌,告诉我有些道理只有到了一定时岁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