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条大河，我下意识地把它想象成流淌千年的大运河。
我就生长在运河边。那地方叫宝庆桥，原是杭州湖墅地区的一座小石桥。上世纪末道路拓宽，宝庆桥桥身埋入了地下。不过查阅古籍，你会发现，乾隆六下江南，宝庆桥作为五次接驾的御码头，曾烜赫一时。
溯运河北上数百公里，江苏宿迁也有一座乾隆五次驻跸的龙王庙行宫。在皇帝和后妃就寝的院落，植有柏、柿、桐、椿、槐、杨六树，讨的是“百世同春”“百世怀杨”的好彩。当我站在古树下，铭牌告诉我，眼前这棵枝繁叶茂的柏树已有1200岁高龄。
怎么可能呢？1200年前，正是安史之乱后分崩离析的晚唐。当初，唐玄宗整顿运河漕运、仓储，使江南粟米可直抵长安，大唐迎来了繁盛的开元盛世，大运河“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
唐末，运河断绝，朝廷得不到江南的物资供应，连士兵的衣粮都无法筹措，崩溃也就在须臾之间了。
水，有踪迹吗？运河的涛声，应答着；漾起的波纹，指引着。而人，试图在历史的长河中，寻找运河乃至华夏的文明密码。
2023年4月，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举办的“行走大江大河，书写水韵书香”百名文化记者采风活动来到江苏。我们一路北上，追随大运河的脚步，在镇江、扬州、淮安、宿迁四地采风。
一般认为，人工的总是逊于天然。但大运河，这条伟大的河流确实是人力所为。9年前，世界遗产委员会对它的定义和评价是：“中国大运河是世界上最长、最古老的人工水道，也是工业革命前规模最大、范围最广的工程项目。它促进了中国南北物资的交流和领土的统一管辖，反映出中国人民高超的智慧、决心和勇气，以及东方文明在水利技术和管理能力方面的杰出成就。”
中国大运河并非单一河流，而是数条不同时期人工河道的总称。
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开凿邗沟。到隋代，先有隋文帝重修邗沟，再有隋炀帝倾举国之力开凿大运河。
隋唐大运河全长2700公里，它不遵循江河东流入海的自然规律，而是灵捷地将自然河道和前人开凿的人工运河相连接，成为通达中国南北的黄金主道。这是相当有想象力的做法。
至元代，大运河迎来了黄金时代。
在水利专家郭守敬的主持下，运河截弯取直，形成贯通南北、全长1794公里的京杭大运河。
在宿迁的运河湾公园，矗立着一位古代官员的塑像。他叫靳辅，是清代治河名臣，终于在1688年使运河和黄河分家。
靳辅治河功绩显著，却被罢免。四年后，康熙再次任命靳辅，可到任半年，他便去世了。
宿迁是唯一拥有隋唐通济渠、元代黄河故道、清代中运河三个不同历史时期主航道的城市。亏得靳辅治水有方，古老的大运河得以安然过境。
到乾隆六下江南时，这里已被赞为“第一江山春好处”。
明清进士，江浙为最。每到大比之年，全国各地的考生赶考。江南的士子乘着打着“奉旨赶考”字样小旗帜的船只，沿运河北上。比起步行、骑骡马、坐轿，水运无疑是较为舒适的出行方式。
淮安的河下古镇，保存了一座明代状元府。主人叫沈坤，是淮安历史上第一位状元。
离这不远的地方，是《西游记》作者吴承恩的故居。沈坤和吴承恩，是总角好友。嘉靖三十九年，沈坤被冤杀在狱中。有人说《西游记》是吴承恩写给亡友的，沈坤就是取真经的唐僧。
但沈坤一生最大的业绩不是读书做官，而是上马杀贼。这里的贼，是倭寇。他一位文臣，却能拿起刀枪抗倭。我倒觉得，沈坤更像具有反抗精神和十八般武艺的孙悟空。也许吴承恩对老友的纪念，意在于此。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就是文学中的巴黎，是唐朝的花都。
但也别忘了，明清时期通俗小说代表，冯梦龙的《三言二拍》、施耐庵的《水浒传》、曹雪芹的《红楼梦》等都取材于淮扬之间。
无论大运河带来了多少商业的繁华，造就了多少富庶的城市，如果透过现象看本质，我们更在意的是，大河和平原的交融，让这里的风土更具有多样性和包容性，让这里的人民更具有融合和适应能力。
时至今日，大运河仍赓续着华夏的水运文明。
镇江京口区的谏壁船闸，地处长江与京杭运河的“十字”交汇口。这是一条重要的水上高速公路，连续十年船舶通过量超亿吨。
我记忆深刻的，是运河船家安置在船头的那盆金灿灿的油菜花；是日落未息的洪泽湖大堤上，人和自然带着光晕的剪影；是在镇江疾走，由手机导航指引，快步走向“苏古斋”书店，马上就要邂逅赛珍珠纪念馆的兴奋；是夜晚的西津渡，游人攒动，我几乎被裹挟着，敲着手机改稿，一边迈开双腿，就能前行；是金山寺的法海洞里真的供着一尊唐朝和尚的塑像，那个被嘲笑多年的管闲事和尚，在历史上是一位得道高僧……
千百年来，我们被运河的水喂养着，浸泡着，滋润着。大运河不仅是两岸人民共同的乡土，共同的乡愁。也是奔赴美好生活的物质途径和精神纽带。它是一条故乡的河流，它是通向远方的河流，也是一席包罗万象、潜滋暗长的流动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