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月亮 | 老了的李(诗人,媒体人)

故事和蛙皮的开始

2024-02-23

绘图 唐晋

在我儿子童年的时候,我曾经把爷爷奶奶那时讲给我的故事,或者说是我的童年故事讲给他听,出生在电脑和动漫时代的他并不感兴趣,他并不想接受我的童年,或者说,他不能感受到那种吸引力。

儿子的脾气中有一点是天生的:性格很倔强,但表现出来很温和;并不激烈,主意却很大。这点在我身上也有,有时候觉得可以相互照见。出于对父亲的尊重,或许是对父性权威的礼貌,他会安慰性地倾听片刻,然后果断地转移话题,这每每让我沮丧,却又说不出什么,那些鬼故事,那些憨女婿,那些让我的童年充满欢声笑语的故事,怎么就失去了吸引力了?

他拒绝接受我的童年成为他的,我把这当作一种个性的复苏。当他用孩子的天真来对抗我所施加的压力时,我喜忧参半。

失去吸引力的事物在两代人之间有许多:在儿子四五岁时,有一个夏日,在高楼之上听到小区的空地里塞满了蟋蟀的叫声,比风声更加阔大,想起自己孩子时对斗蟋蟀的那种痴迷,于是从记忆的深处打捞出当年的轮廓:用报纸卷成纸筒,用作暂时存放蟋蟀的场所。

我在兴致勃勃中,自说自话卷了十来个,看起来像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以前抓蟋蟀会用小的网兜,但这次因陋就简,我也迷信自己徒手抓蟋蟀的能力。就这样雄赳赳带着儿子下了楼。

我们到了小区僻静处的一片荒芜之地,杂草蔓延,建筑垃圾成堆,而虫声嘹亮,仿佛是一种压迫。我开始带着儿子翻开砖石,在此之前,我甚至找好了蛐蛐草,把它分须后交给儿子,说等下斗蟋蟀时要用的。

砖石搬动,不时有虫子蹦跶出来,有爬行迅速的百脚,有类似于蜈蚣的,但大部分叫不出名字来,有些斑斓,有些就是混沌着。一匹(称匹是因为蟋蟀好斗,矫健如马)蟋蟀静卧在泥土之上,我示意儿子安静,悄悄伸手去捉,定睛看时,尾部却赫然挺立着“三枪”,中间的那根比左右两根尾刺更为粗壮和颀长。我们知道,这“三枪”是母的,看着威武雄壮,但并不能用来嬉斗,也许是女性相对和平。能够用来打斗的是“两枪”,也就是尾部只有左右对称两根尾刺的公虫。

这大概是雄性动物中的天性,雄性荷尔蒙旺盛,经不起撩拨,尤其是繁殖期,一撩拨,便会龇牙咧嘴。而蛐蛐草就像是挠痒痒的开关,它能够树立蟋蟀在想象中的敌人,并且以无畏的勇气去冲锋陷阵。

我陷入在对蟋蟀的幻象中,翻开的瓦砾下终于发现了一匹威风凛凛的公蟋蟀。

我小心翼翼躬身上前,它的触须在微风中飘拂,但应该是它感受到了我身体的阴影,遽然跳跃入草丛。我对儿子说,很久不抓,生疏了。又开始新一轮的寻找,如是者三。从最初的略有好奇,到终于不耐烦了,儿子说,老爸,都是蚊子,要不你再抓会,我自己回家了……

蟋蟀和那些故事一样,早就失去了吸引力。也许是因为他没有体会过“斗蛐蛐”的乐趣,但仔细去想,那些鬼故事、憨女婿……这些传播于民间的下里巴人的故事,在电子时代便显得落伍了。而我最初的想象,正是被这些故事所打开。但现在,在这些故事的讲述地,我同样变成了一个陌生者,被幽暗的光所照亮:祠堂,河流,垂柳,犬吠,鸡鸣……

就像那匹蟋蟀,它也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中了。那天儿子回去后,我又抓了会儿,主要是想找到两匹能征善战的蟋蟀,然后挑逗起它们的战争,以引起儿子的赞叹,树立我作为父亲的权威。但抓了20分钟后一无所获,悻悻然回了家。

时间是一种暴力,它改变了我们熟悉的一切。就像暴雨倾盆,等它停歇之后,原来的一切已经面目全非。包括我曾经所认为的坚固的事物。20世纪70年代的乡村配置,有江南嗓音的余韵,此时,仿佛剥去了一张蛙皮的斑斓。剥青蛙的皮触目惊心,我后来理解为什么在一些巫术里把这作为黑魔法的一种。即使是剥去了皮,蛙体依然会蹦跳,这或是生命最后的倔强。

在蛙皮斑斓而潮湿的面具之后,也许我们才能面对真实的田野,就像在离开故乡多年以后,才发现那些滋养我的泉水依然流淌于地底。有一个有趣的童年就像是入了一间储存丰厚的库房,时不时会有一些惊喜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