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明灭 | 天水佶佶(杭州人,会计)

宁波汤团

2024-02-23

江南人爱吃糯米,它的蛋白质和脂肪含量比稻米要高得多,营养自然好。外形更是雪白粉嫩,好像杭嘉湖平原的女子,从小让大大小小的湖泊滋养得细腻又坚韧。糯米被做成炊饭、粽子、年糕、嵌糕、汤团,其中汤团无疑是“糯”的最高级形式,从内而外的极度细腻润滑和令人身心满足的糖油炸弹。小时候,我大伯母的母亲——一个典型的宁波阿娘每年都要为大家贡献一次完全手工制作的宁波汤团。以至于缸鸭狗现做的汤团也不能被我认为是“宁波汤团”,更不用提速冻的超市汤团了。

老太太过年前就从宁波老家来了,跟着来的还有做汤团的全套设备和原材料,最重要的就是新糯米和旧石磨。宁波人做汤团必须用水磨糯米粉。这个力气活由我那个从小在少体校打篮球的堂哥完成,阿娘亲自在旁边做技术指导,慢慢倒入浸泡过的糯米,不能毛躁。雪白的糯米浆还要用细纱布进行过滤,最后沥干,变为合格的水磨粉。

同时进行的还有芝麻粉的磨制和猪板油的制作。芝麻是阿娘戴着老花镜,亲自挑拣过的,务必去除杂质,粒粒饱满油亮。炒熟之后,用石臼捣成粉,又称为黑洋酥。猪板油还需要制作吗?菜场里买点现成的不就行了。事实上,这是最为繁琐的一道工艺。猪板油不是肋排上的那层肥油,而是连着肚子的内脏脂肪,上面有一层筋膜,包进馅心就会影响口感。从前也没有什么搅拌机,必须手工慢慢地剥离,再切成小粒。这样做成的馅心才能达成丝滑的流心效果。这项需要极度耐心的工作一般由大伯母完成。最后由堂哥用力将黑洋酥、猪板油粒和绵白糖捏成馅料,只有这双阳气充足的手才能让原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一通忙碌,一个礼拜就过去了。

除夕那天,阿娘才慢悠悠地拿出半干的糯米粉,它的白和小麦粉的白完全是两码事,差了好几个色号,属于冷白皮。馅心则正好相反,油黑而喷香,需要预先将馅料搓成长条,分出小段,搓成圆形。这样成品才能外表洁白、内里黑亮,清爽利索。糯米粉捏成杯状,放入馅心搓圆,汤团一定要搓得滚圆无缝才符合标准,然后大小均匀、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只搪瓷圆盘子里,盖上毛巾保湿,一丝不苟。宁波阿娘总是笑眯眯的,说话也慢,但做事情的标准是毫不苟且的。

一顿八冷盘、六热炒、一只大砂锅的年夜饭吃好,汤团方才隆重登场,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消化能力预留了空间。汤团是分锅煮的,才能保持清爽,大伯母严格控制每锅的只数,每人每次也只能分到2-3只,基本上吃两轮就到顶了。这汤团的味道如何?那是农耕民族运用古老的智慧,在没有黄油、芝士这样的奶制品情况下,创造出来的比奶制品更细腻油润,富含热量的高级食品。外形上,它又是这么朴素,极简派的黑白两色,放在清水里煮熟,什么调料都不需要放。

有一年,汤团吃到一半,“啪”一声,大伯家的保险丝断了。大伯只好搬出椅子,打着手电筒,到楼道里换保险丝。有好几家邻居都放下筷子,冒着寒风,缩手缩脚地出来看热闹,帮忙扶椅子、照手电,有一家干脆拿出了自家新的保险丝。一通热闹之后,电灯重新亮了,大伯胜利班师回朝,兴冲冲地重新举起调羹,准备吃汤团。没想到,等待他的是一只空空如也的锅子和大家的哈哈大笑!就在他换保险丝的工夫,我们已经摸黑把汤团全部消灭了!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为了吃一只糯笃笃的汤团,足足花费一个多礼拜的时间和精力,不计成本,这是一种力求完美的艺术精神。我们这些小辈只能在大雪纷飞的时刻,煮一碗超市里买的酒酿小圆子,撒一点秋天从满觉陇买的糖桂花,慢慢回味那个灯黑之夜的宁波汤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