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楼梯已有些颓圯。房子是有灵魂的,有人住着的时候不容易腐朽,一旦人去楼空,就仿佛抽走了精气神,有着垂垂老去的态势。
此刻我踩在木楼梯上,多少有些小心翼翼,怕一脚踩空了。踩的时候,会腾起一些灰尘,而木头会发出那种因为久远而空旷的撞击声,像是它们生长的时候,鸟栖息在树上啁啾所留下的余韵。
楼上有一前一后两个房间,楼梯上去的房间相当于客厅,谈不上宽敞,大约不到十平方米。我大一点的时候,这里搭了一张床,我是睡在这个房间的。楼梯口左手是一个木拱窗,因为朝东,每天的太阳最早从这里照入房间。很多时候,我醒来,从床上望见那束阳光,像是舞台上的光聚下来,有无数微小的生灵在舞蹈。只有在光的照耀下,这些细小之物才纤毫毕现。
而南面,对着楼梯的是一扇大窗,推开窗的话,对着的是祠堂的高墙,越过高墙,是苍穹,有时蔚蓝,有时潮湿,有时就是浮云。沿着窗的,是一米多长的瓦片覆盖的屋檐,这也是江南民居的特色,因为多雨的气候,为了日常行走的方便,会有屋檐延伸出去挡雨。
那一天我有着片刻的出神,童年时的笑声和喧闹犹如潮水暗涌:那个时候,有一年突然得了急性肾炎,我变得敏感易怒,但在这东厢房的蜗居里,却得到了无穷无尽的乐趣,支撑起我对于世界最初的眺望。生活是一种发现,而文字同样是一种发现。
“……我甚至可以认出/墙角的苔藓。如果半开着的窗棂,让吹入的风/显得大一点,苔藓的花,在风中绽开或者凋谢。”
我信手写下的这几句诗的感受是真实的,许多年后,当回想起这些细节时,犹如春风摇荡,“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清代诗人袁枚的这首《苔》前些年突然走红,大概是激起了人们的共鸣,一些琐碎和卑微的事物里,往往蕴蓄着强大的力量。
走上楼梯右转,是通往主卧的门,其实也不大,十五平方米的样子,和客厅一样,有朝南的窗,屋顶还有方格的天窗。
推开朝南的窗,在日积月累中,瓦片上积满了灰尘,在那些缝隙里成为尘垢,这些薄薄的灰烬却是瓦松的厚土。即使那么多年没有人住,那么多年无人打理,依附在瓦片之上的生灵却孤寂地在时间中舞蹈,在秋日,基本已经枯黄。
瓦松有点像多肉植物,但自然界长出的植物,没有人工雕琢出的那种娉婷和美艳。瓦松虽然孱弱,却存在了许多年,时光如河的话,它就是一苇渡江的那支苇,简简单单,却渡过了大片大片的时光,哪怕就是虚度。
一直以来,对于瓦松,人们的情感是复杂的。
“华省秘仙踪,高堂露瓦松。叶因春后长,花为雨来浓。影混鸳鸯色,光含翡翠容。天然斯所寄,地势太无从。接栋临双阙,连甍近九重。宁知深涧底,霜雪岁兼封”。这是唐代诗人李晔咏瓦松的《尚书都堂瓦松》,似乎瓦松是居于庙堂之高的显贵。但另一个诗人郑谷在诗《菊》中却说:“王孙莫把比荆蒿,九日枝枝近鬓毛。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对“高不及尺,下才如寸”的瓦松表示出轻慢,他瞧不上这卑微之物。
这些当然都是旁人的视角,我们每个人,看事物总归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用自己的理解和见识去斟酌事物的轻重,瓦松哪里会理会这些,它自管自在那里发芽、抽枝、繁衍,一岁一枯荣。
它没有想到的是,它的这种生长带给我当时更多的是想象,因为有瓦松入眼,从窗口看出去,会把瓦片上的瓦松和苔藓想象成茂密的森林,而瓢虫、蝴蝶、豆娘等也会翩然出现在瓦松之间,它们就是骑士,是小人国的骏马和魔鬼,是故事的起源,属于这个世界的居民是勤勤恳恳的蚂蚁。
偶尔,在瓦松之间,也会有蘑菇钻出来,麻雀会在瓦片上跳跃,捡食一些果腹之物,而大雨滂沱之时,雨打在瓦片上,漫延成自然的音符,雨会打歪一些不太强壮的瓦松,好像森林里轰然倒下的大树。
夏日,雷鸣和闪电之际,风摇动着瓦松,我那时刚比窗口高出一点,从这个视角看过去,瓦松突兀而狰狞,仿佛活了过来一样。
在窗口站会儿,看不到多远,村子里安静得,安静得一点声音都会远远传递到耳朵里。木结构的房子隔音并不好,我躺在床上,楼下奶奶她们聊天的声音,隔壁打骂小孩的声音,会像渐渐浓起来的夜色一样漫过来,我让自己沉浸在这种声音里,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终于重到支撑不住,我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