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生锈的刀,是悲凉的——如同壮士不曾实现雄心壮志,便已两鬓染霜;如同美人未曾精心梳妆惊艳天下,忽见菱花镜中有鱼尾轻摇。
这一天我遇见的,便是一把生锈的刀,一把来自千年之前的刀。刀是有魔力的,哪怕枪炮的轰炸声,唱响了冷兵器的葬歌,但站在现代博物馆的大厅中,看着玻璃展柜内的一把刀,我们仍然会忍不住热血激荡,怀念这把古刀可能听过的哒哒马蹄声。
这把刀,没有轩辕、赤霄,抑或是大夏龙雀、龙鳞那样听起来十分霸气的称呼,也没有一位名扬天下的主人。它静静躺在那里,名字很简单——“汉代铁刀”。
它在地底下沉睡了一千多年,终于在杭州的临安双湾北遗址,被人们小心地挖掘出来,见到久违的太阳。临安双湾北遗址,不仅葬了这把铁刀,还埋了一千多年前的铜镜,青瓷罐、碗、瓶等——有墓主人下葬时的陪葬物,也有窑址曾经烧制的器物。
人们在这里发现了汉墓、唐墓、五代—宋代墓葬,清代墓葬,以及两晋时期和宋代的窑址。面世的部分文物,都放在了临安博物馆的“发现杭州——2024年度杭州考古成果展”中。
这把铁刀也被陈列出来,它是场内唯一的刀。说是铁刀,其实称之为细长的生锈铁条也不为过——尽管它听到这个称呼,一定会难过的。铁刀浑身呈现棕褐色,远远看去如同枯槁的树枝。中间段已经明显缺了一块,缺口凹凸不平,如同被动物啃过一般,还有几抹深色的条状斑点。面对我们的是刀背,靠内的是刀刃,据此我们才能断定它是一把刀。
在考古展的现场,几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将头凑上去,围绕着这把刀,讨论了起来。
“这应该是汉代的环首刀,环已经腐烂了。”
“之前我见过北魏墓碑出土的刀,它几乎是一摊烂泥了。”
几人提出了环首刀的判断。环首刀,在汉代和三国时期十分流行,细直长刀的一端呈环状,握在手中不易脱手,铁质刀柄处则以绳缠绕。东汉末年,豪杰刘备,手中拿的绝不是说书人所说的雌雄双股剑,更应该是环首刀。在那个乱世,面对环首刀劈砍的攻势,剑难敌锋芒,早已退出了战场。
看着玻璃展柜内的物件,我也一度以为它是环首刀,直至一位专业人士的到来——他否认了环首刀的说法。原来铁刀的刀柄细长较尖,曾经应该安有刀柄,方便人握住,并没有环首。
和这把铁刀一起出土的,还有几把剑,以及陶罐、小铜镜等。棺材、人骨不复存在,这些物件依旧整齐地排列在这个砖室墓中。或许刀的主人,曾经是一名武将,死之后才以刀、剑陪葬。
在出土的文物中,这把铁刀的意义是特别的,它见证了汉代的冶铁技术。很多时候,所谓的神兵利器,也不过是更高超的冶铁技术。这把在汉代寂寂无名的铁刀,若是放在春秋战国,与有“天下第一剑”之称的越王勾践剑相击,也能稳稳占得上风。越王勾践剑的青铜铸造工艺几乎已达至臻,但限于青铜材料,在硬度上还是无法与汉代铁刀相比,更比不过现代人生活中的菜刀了。
在整个临安双湾北遗址,唐宋时期的众多古窑址,也十分重要,它们见证了当时人口密集、经济繁荣的场景。可惜,在岁月面前,曾经繁华的窑址,已成为遗迹;再坚硬的刀,也会生锈;再厉害的人,也会在白发苍苍中老去,归于尘土。眼前这些文物还在,但它们曾经的主人,都已在时间长河中逐渐黯淡,不见踪影。
然而,他们真的已经消逝了吗?若是一切都已逝去,我们为什么执着于地下的古物,感慨于它们所见证的一切呢?
因为总有些东西永不锈蚀。
我们凝视这把锈刀,想起千千万万把无名的刀剑,想起鼓角争鸣、呐喊厮杀,乃至悲泣与风声——那是战士保家卫国的忠魂与勇魄。
我们看到铜镜、陶罐等文物,想起古人对镜描眉的端庄,想起盛满陶罐的米粒——那是我们血脉的来路,是先民的生活。
我们置身于这次考古展,想起考古工作者在烈日下的黝黑皮肤,以及飞扬尘土中混杂的汗水味道——那是考古人员与历史的真正触摸。
汉代的铁刀仿佛在说——
“我哪里生锈了呢?那些传诵的故事,流传的精神,传承的历史,像一首长歌,一直在悠悠岁月里回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