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家赖建成在其著作《经济史的趣味》中提到:“(民国时期)安徽绩溪的平常家庭一年吃不到几次肉,有人用木头雕成鱼放在菜盘内,夹菜时顺便碰一下木鱼,表示吃到了肉类。不知实情如何,但这已凄惨地显示了强烈的肉类饥渴症。”
这个习俗可能不止在安徽绩溪有,北方一些地区曾经也有过。一些当地人还会把面粉、葱花、姜丝等调成糊状炸熟后浇在木头鱼上面。这种“鱼”有时候是用来祭祖,有时候是用来待客。大家用筷子蘸一点这碗“鱼”的浇头“品尝”一下,露出满意的神情。此时鱼的美味存在于食客的想象中。
这些事情在今天听起来也许无法想象,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已经截然不同了。在不同生活状态下的人们很难想象彼此的食物,就像刘姥姥无法想象“茄鲞”这样的东西,只能说句“我的佛祖”。溥仪也无法想象老百姓的一日三餐,他在自传《我的前半生》里说:“我一直以为每个老百姓吃饭时都会有一桌子菜肴。”
1987年版的电视剧《红楼梦》堪称经典,但也有瑕疵。比如有一集里,贾母的餐桌正中放着一整只鸡,这可能是因为当时的道具组无法想象清朝贵族阶层的生活。全鸡全鸭恐怕连贾家的丫环们都没兴趣,掌管厨房的柳嫂子就曾经说过:“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肠子,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
同样,在第四十一回中,贾母问那些一寸来大的小饺儿是什么馅,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道:“这会子油腻腻的,谁吃这个?”
对于吃,人们即便穷尽自己的想象,也只能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山东吕剧《下陈州》中有这样一段唱词:“听说那老包要出京,忙坏了东宫和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这段唱词后来常被相声演员拿来逗趣,事实上它诞生于民国时期逃荒的饥民中。
戏曲史家蒋星煜先生的著作《以戏代药》中记录了河南戏曲《关公辞曹》这样一个民间版本:“曹孟德在马上一声大叫,关二弟听我说你且慢逃。在许都我待你哪点儿不好,顿顿饭包饺子又炸油条。你曹大嫂亲自下厨烧锅燎灶,大冷天只忙得热汗不消。白面馍夹腊肉你吃腻了,又给你蒸一锅马齿菜包。搬蒜臼还把蒜汁捣,萝卜丝拌香油调了一瓢。我对你一片心苍天可表。”这些创作者不知道该有多饥饿。
面对饥饿,人们努力要维持一种想象的体面。据说幕府时期的一些潦倒的日本武士,即使几天没吃上饭,路过饭店时,还会叼着牙签装作吃饱了的样子。“悠然地叼着牙签的武士”后来成了一句日本谚语,相当于我们常说的“打肿脸充胖子”。
克劳迪亚·罗敦是个美食作家,她1936年出生于埃及开罗。她在回忆家族史的时候说,她的祖父母总是虚张声势地在门阶上磨切肉刀,其实根本没有需要用刀切的肉类,烤肉只存在于邻居的想象中而已。
二战后的匈牙利,通货膨胀带来了全国性的大饥荒,食物短缺是家家户户面临的残酷现实,甚至有动物饲养员偷吃老虎的饲料。亚美利哥·陶特是匈牙利著名的雕刻家,他回忆说,有时他们一家子会坐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热闹地聚餐。周围的邻居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但是邻居看不到的是,事实上他们没有将任何东西从汤锅中舀到汤盘里。如此表演的目的,就是让人知道他们有食物吃,全家人如演哑剧般卖力地吃着那些看不到的食物。
食物不止是食物,有时它是地位,有时是权力,有时它还是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