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图 唐晋
那些蚂蚁爬在那只硕大的蝴蝶身上,翅膀上的斑斓似乎就有了瑕疵。蚂蚁也不善良,尽管它弱小。
一直有人和我说,蝴蝶翅膀上的那层敷着的粉,是砒霜,有毒。我不知道这个说法的来由,小时候总是容易相信这些的,对未知的事物有着天然的畏惧。
蝴蝶在蚂蚁的咬噬中,感觉到了痛,如果它有意识,它能够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它奋然挣扎,跌跌撞撞又飞了一会儿。我对奶奶说,帮帮蝴蝶吧,它好可怜。奶奶虽面慈心软,但对蝴蝶是不会当回事的,她说,帮了蝴蝶,蚂蚁吃啥呢,这是蝴蝶的命。
但我的期待打动了她,她把蝴蝶捡起来,放到高一点的地方,树枝或者窗台上,总之是当时的我够不到的地方。我想蚂蚁也够不到的,于是在心底对这样的善行自我表扬了一下,就管自己去玩。
但当我玩一圈回来,想着再去看看蝴蝶是否安全的时候,蝴蝶早就把自己又扑腾到地上了。这回,蚂蚁的大军爬满了它的身体:翅膀、触须、肢体。那景象是恐怖的,也让我最早认识到了自然界的残酷。
蚂蚁拖曳着对于它们来说是巨大的尸骸缓缓移动,属于它们的巨大的收获。
那个时候,我分不清蝴蝶和蛾的区别,我一概把蝴蝶和彩蛾都称为蝴蝶,它们翅羽的美丽宛然如梦。
美丽的东西都有毒,这个观念好像从小就有人在默默传输给我:在屋后猪圈边的柴房里,因为潮湿、阴暗,木头和泥土里会时不时钻出艳丽的蘑菇来,村边的水沟和大树底下有时也有。蘑菇伞状的身体色泽鲜艳,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很奇怪,看到这些蘑菇的时候,即使年幼的我,也会泛起一种孤独的情绪,那种淡漠的空虚。
蝴蝶有时也会传递给我这种情绪,就像它们的花纹。其实在江南看到的最多的蝴蝶,是那种普普通通的白蝴蝶,又叫菜粉蝶,或者叫菜白蝶,幼虫又称菜青虫。菜粉蝶看着体态轻盈、飘逸,却会祸害蔬菜(主要是它的幼虫)。我长大后才突然意识到,小时候认为蝴蝶的花粉有毒,一个最大的可能就是成人说蝴蝶有害,而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有害的就是毒物。幼小时总是天真地去理解世界,非黑即白。
很多时候,误会造成一些有趣的插曲。我很喜欢的一个作家纳博科夫就是蝴蝶爱好者,在他的照片中,有不少提着网兜、穿着户外工作者衣裤的造型,每次看到这些照片,总感觉他也如蝴蝶般的斑驳:文学上的斑驳有时是一种歧视,有时是一种赞誉,要看是指向哪一位作家。
我父亲读完大学后在杭州工作,一年会有几次回乡。杭州,当时觉得和月亮一样的遥远。但我居然去过,这是和村里玩伴吹牛的资本,有着见多识广的优越感:马路宽阔,有六层那么高的楼房,坐着绿皮火车,咣当咣当,要四五个小时。
有一年父亲回家的时候,正好有一只硕大的蝴蝶飞进了窗户。
那是我当时见过最为漂亮的蝴蝶:翅羽飘拂如绸带,色泽丰富,既有如天空般的蔚蓝,也有一抹惊心动魄的嫣红……我蹑手蹑脚上前捉住了它,这时不怕它有毒了:美的诱惑胜过了我的畏惧之心。
我把它养在一只鞋盒里,放了一些青草和木槿花进去,但第二天,它已经僵硬了。
父亲看我恋恋不舍的样子,说,把它制成标本吧。顺便教我制作标本的技能。
这是我拥有的第一件标本。父亲的大手灵活无比,当最后一枚大头针把蝴蝶固定住以后,隔着塑料纸它栩栩如生,好像还在空中飞翔。
几年以后,因为潮湿,蝴蝶标本霉烂了,身体上长出了白毛。没完没了的雨,淅淅沥沥的雨,让人发愁和内心柔软的雨。
后来去自然博物馆看蝴蝶标本时,那些在玻璃后的标本,失去了蝴蝶飞动时的气息,变得呆板而枯燥。
而不像此刻,停在某朵花上的菜粉蝶,它单薄的翅羽微微颤动着,那翅羽上若隐若现的图案包容着造化的剔透。它静静停在草茎上,翅膀一张一合,像是把这秋日的风景包容了进去。
这蝴蝶小小的翅羽战栗着,在哪里会引发一场风暴呢?想起这个气象学上的典故,这场风暴能够席卷到我的梦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