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生灵 | 半文(业余文字爱好者)

鳢: 有鱼有酒好日子

2024-01-19

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

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旨矣,维其偕矣!物其有矣,维其时矣!

——《小雅·鱼丽》

《小尔雅·广言》:“丽,两也。”此处取成群结队之意。鱼丽,是成群的鱼,好多鱼。鲿,黄颊鱼;鲨,吹沙小鱼;鲂,鳊鱼;鳢,黑鱼;鰋,鲶鱼;鲤,鲤鱼。诗序说:“鱼丽,美万物盛多能备礼也。”《鱼丽》中,有鱼,还有酒。有鱼有酒,还“多”“嘉”“旨”“偕”“有”“时”,又多、又好、美味、齐备、应有尽有、随时供应。这是一场奢华的盛大的宴会!看上去,这是一席全鱼宴,可以尽情地吃鱼,尽兴地喝酒,还可以大声地唱歌。《鱼丽》是一首诗,更是一首歌,是周代燕飧宾客的乐歌。吃鱼喝酒唱“鱼丽”,真正是红红火火的好日子。

我喜欢吃鱼。去食堂,有鱼必吃。下餐馆,有鱼必点。家中,亦常吃,无鱼不欢。最喜欢吃黑鱼。《诗》中称“鳢”,乡间称“乌鳢鱼”。买来乌鳢鱼,去鳞,剖洗干净,放平,左手掀鱼,右手持刀,自鱼鳃下入刀,转平,刀锋沿鱼脊骨至尾鳍,取下半边鱼肉。翻身,取另半边。分别片去肋骨、鳍骨,去中间细刺。只留下不带鱼刺的肉,重新洗净,去滑,持刀以三十度斜角薄薄地片,一片一片,黑鳢肉质雪白、晶莹,半透明,薄而嫩。

乌鳢好吃,有营养,就是去骨切片有些麻烦。母亲在时,连骨带肉直接斩块红烧,味道也极鲜香,只是吃时需十分小心。儿子不擅去刺,每回烧鱼,必细片,必尽去其刺。

清诗人袁枚是个妙人,亦喜食鱼,在《随园食单》中提到“刀鱼二法”:“刀鱼用蜜酒酿、清酱放盘中,如鲥鱼法蒸之最佳。不必加水。如嫌刺多,则将极快刀刮取鱼片,用钳抽去其刺。用火腿汤、鸡汤、笋汤煨之,鲜妙绝伦。”

“用钳去其刺”,刀鱼去刺是一项伟大的工程,费时费力。说起来,还是乌鳢更好一些。儿子吃鱼片下饭,我搛鱼骨过酒,一鱼两吃,鲜香都有。若怕麻烦,可在售鱼处请摊主片好。农贸市场有一位胡姓摊主杀鱼片鱼极利索,自称“天下第一刀”,我称其“胡一刀”,每次必去他那里购黑鳢。

儿时吃黑鳢,还需自己去钓。截一短棒,用粗尼龙线绑一大号钩,以活的小泥鳅、鲫鱼苗为饵,傍晚连下十数钩。睡前去看一次,第二日一早收回。偶有收获,母亲便拿来斩块红烧,父亲必喝“枪毙烧”以示庆贺,我与姐可分食一瓶汽水,一家人好似过节。可惜,彼时我不知世上还有宴乐《鱼丽》可歌。若知道,一边吃鱼喝酒,一边唱歌,可令吃鱼喝酒的快乐加倍。现在,我吃鱼,必在边上用手机放歌,放一曲《渔舟唱晚》,放一曲《一荤一素》。边吃,边挥动竹筷指挥音乐,起伏的音乐便有了灵魂,和黑鳢的营养一起滋养着我。有鱼有酒就是最好的日子。还能大声地唱歌,那是更好的日子。可惜,没人会唱《鱼丽》。

想象三千年前那一场盛大的奢华的全鱼宴,也可以吃鱼,也可以喝酒,也可以唱歌,不过,肯定没我做的酸菜鱼入味。他那把大厨刀肯定没我的锋利,他的鱼片得肯定没我的薄,他的调料肯定没我丰富,他的火候肯定没我的精准。但他的快乐和我是一样的。吃鱼的快乐,喝酒的快乐,唱歌的快乐。有人释“丽”同“罹”,意谓遭遇、遭受之意,我不同意。遭受后面应该跟着“灾祸”或“疾病”,显然不是什么好事。《鱼丽》唱的是一件好事、乐事,是好多鱼的一次聚会,好多酒的聚会,好多人的聚会。

虽然,对于一条鱼来说的确冷血了一点,的确是一场灾难。但写诗的是一个人,一个诗人,而不是一条鱼,一条诗鱼。若一条黑鳢也会写诗,那会是另一首《鱼丽》,另一个唱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