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繁花》里的宝总泡饭出名了,老板娘玲子满面春风地端出一只日式方格盘子,里面是腐乳、酱瓜、油条、黄泥螺、醉瓜鲞、萝卜干炒毛豆,泡饭是盛在青花瓷罐里的,油条剪成寸段。这哪里是20世纪90年代初炒股票发家的心头好,分明是沈宏非在汪姐家里拍的短视频,筷子一举说:“上海人评判一只菜是否过门就是好不好配泡饭,不能配泡饭的菜直接就pass!”
当年,有本事的冒着被单位开除的危险,偷偷摸摸做“星期天工程师”赚外快;没本事的豁出一家一当,炒股票、炒外汇、炒板蓝根,油锅里捞钱。这样发家的人怎么会小资兮兮地在家里吃泡饭?当然是广东早茶外加生猛海鲜啦。杭州最早有粤式早茶的是延安路上的太子楼,人们精心计算一番,才敢用圆珠笔在“顶点、大点、中点”上打钩,吃一回能回味个把月。
泡饭这种独特的吃法,翻遍《闲情偶记》《随园食单》也找不出来。据我的猜测,泡饭的诞生与现代都市的形成同步。农民、渔民、牧民都不吃泡饭,自发进行重体力劳动,早饭必定要吃饱吃好,因为中间没有补给的时间和条件。黄土高坡的农民再苦,也要吃干馍馍才下地。渔民出海更艰苦,一出门不晓得几点能回家,温州、台州人的油炒糯米饭热量惊人,有条件的话,还要放只青蟹,为的就是一顿顶一天。牧民早上喝奶茶,吃黄油拌过的炒面,也是这个路子。只有在工厂和写字间里按点打卡的人早上才吃泡饭。上班不能迟到,住得又远,没有时间做早饭,隔夜的米饭用热水一冲,加上吃剩的小菜、腐乳或酱菜,连煤炉都不用发了。挨过一个上午,条件好的,工厂有午餐供应(比如拱宸桥的大厂);条件不好的,自己带上一个铝制饭盒,老婆前一天准备好饭菜,在锅炉边热一热也就打发过去了。总之,上班族作息规律,出门在外,也不至于饿死,泡饭是一种物质、时间消耗都非常小的明智选择。
烧泡饭是杭州小朋友必备的劳动技能。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曾经正儿八经写在天长小学的课本里的。我的表姐就是这所小学毕业的。三四年级的劳动课课本里就有关于如何烧泡饭的步骤,我记得还是开煤气炉滚一滚的做法,而不是简单地用热水一冲了之,并且明确指出可以就前一天的剩菜吃,绿色又环保,没有提及亚硝酸盐过剩。
杭州人最流行吃泡饭的时候,应该是20世纪90年代末有人发明了酱鸭泡饭这种吃法。烧得滚热的菜泡饭,米粒洁白有劲,青菜叶子切得细碎,加上杭州人顶欢喜的酱鸭,不管酱鸭肉有多瘦,杭州人都会使劲嗍上一口,鲜得眉毛都掉了。这家餐厅的主人是懂得风雅的,写得一笔锦绣文章,用的是老鸭儿,而不是肉多的呆头鸭,独取其鲜也。后来,他家又新添了海鲜泡饭、皮蛋泡饭、牛肉泡饭,变出很多花样精,在我眼中,都无法超越酱鸭泡饭。
这种看法,也与我当时的心境相关。20世纪90年代末,这家餐厅开在湖滨最热闹的地方,又是面对西湖的。我第一次去这家餐厅是同事兼好友请客。她俩比我早工作一年,但是在同一届岗前培训班上课,还同吃同住在一个房间。因为比我早上班,又是做销售的,当然比我这个新上手的会计有钱啦,就请我去西湖边开洋荤,尝尝这碗价值十多块钱的泡饭(当时一条真维斯牛仔裤才百来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美好。她俩是做涉外业务的,是公司里最洋气的部门了,什么水单、广交会、离岸价、到岸价,都是我头一回听说的新名词。
随着《繁花》的热播,很多人在社交媒体晒出了自己20多岁做外贸时候的照片,是非常真实的,穿着西装套裙,垫肩非常厚,背只黑皮包,化着大浓妆,走遍全世界。那会儿,他们正在努力学习如何吃西餐,让自己的泡饭胃逐步适应黄油和奶酪。只是随着岁月流转,到了退休的年纪,又慢慢怀念起这碗从小吃到大的泡饭,杭州人喜欢配双插瓜、绍兴人筷子头上点一点白腐乳、宁波人黄泥螺嗍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