笋茶鱼丝莲,串联成网的特产,是市场外向的一面。菜市场的滋味,就是杭州的滋味。
魏水华
文二菜市重新开业了。
这座很多杭州人记忆里的菜市场,在经历了三个多月的改造之后,以一种“好看”的面貌,回归到了街坊的日常。
蔬菜、猪肉、水产、熟食……还是熟悉的食材,还是亲民的价格;变化的是充满设计感的门脸,干净整洁的空间布局,甚至还有小资情调的咖啡馆。
在这个市井风貌与文人气质共生共存,传统文化与时尚风情相携相伴的城市里,改造过后的文二菜市,是一个很典型的区域形象的呈现案例:6000平方米的面积,不仅辐射了周边19个社区的十几万百姓,更大程度上,它浓缩了1.6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千万杭州人在这个时代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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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城市史大致有两种源流,一是由“城”变为城市,比如安徽芜湖,是由魏晋时代贵族王敦修建的王敦城发展而来;还有一些是由“市”而成为城市,它处在过往交通枢纽上,即便它没有什么军事价值和政治意义,但人们自发地在这里进行交流与贸易,有着强大的包容力和雅俗共赏的地方特性。
沟通帕米尔高原东部和西部的新疆喀什,被称为“世界的十字路口”,最早就是以这种“市”的功能逐渐走入历史的聚光灯下。这座狭窄绿洲上的城市,天生就是一个玉器买卖市场,直到今天依然一如2000年前丝绸之路上的模样。
也是在2000年前,在距离喀什万里之外的东南沿海,杭州,也曾出现过极其类似的场景。
公元328年,印度僧人慧理在当时名不见经传的一片名叫“武林诸山”的丘陵地带中,发现了一座形势独特的小山包。他说,这是印度天竺国灵鹫山的小岭,不知何时飞到此地。于是,开始在这个地方大建佛寺,招徕信徒。
这座小山包,就是杭州人耳熟能详的飞来峰,而慧理建起的寺庙,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灵隐寺。
无独有偶,同一时代的方士许迈、葛洪等人,也在武林山下的韬光、宝石山一带进行写书、炼丹等活动。
他们为什么都选择这里?
白居易《余杭形胜》诗:“余杭形胜天下无,州枕青山县枕湖”,也许揭示了真相:魏晋以来,这里成为跨越钱塘江南北的重要渡口,从杭嘉湖平原(吴郡)通往宁绍平原(会稽郡)的交通要冲。当时,这一带由于江堤早已完成,人们不用担心潮汐之患,而一连串的冈阜如凤凰山等,居高临下,形势险要。山上井泉众多,解决了平原上不易解决的饮水之难。这些冈阜的南面向阳,是建造城邑的理想地址。
原本的山中小县,成为过往客商官员们的停驻之地,热热闹闹的市集,因此蓬勃发展起来。一个距离市集不太远的,有人流量的,又兼具自然风光的地方,是那个时代方士高人们的共同选择。
可以想象,那个时代,各种各样来自杭嘉湖平原发达农业社会里的精细糕点、来自河网密布水道里的水禽、来自宁绍平原和丘陵地带的酒和腌制食品,都在年轻的杭州进行集散交易。
一边是风雅颂,一边是家春秋。
今天,我们离开清幽的灵隐,漫步安静的九里松之外,就在不远处,依然能看到传奇的东山弄农贸市场。美食家陈立说,这座菜市场,能买到极少见的富春江里的琴鱼、地道的绍兴梅干菜、本地的棒菜和临安的笋干……
一如2000年前,这座刚刚兴起的渡口城市上,热热闹闹的集市那样。
往事越千年,然而追究其中细节,仿佛从来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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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杭州的黄金时代。
经过三百年的发展,隋代“周围九里”的小城,已经跃升为东南形胜第一州。
再后来,吴越国与南宋两度定都杭州,让它坐稳了马可·波罗笔下“东方最华美的地方”的交椅。
而这一切,都源自杭州本地商贸环境的持续繁荣。
隋唐年间,杭州与其腹地之间已形成四条重要的水路交通线:包括江南运河航道、东苕溪水道、钱塘江和浙东运河。通过这四条水上交通线,以杭州为中心的钱塘江地区,与全国其他经济区域建立了联系。
同时代的阿拉伯帝国的商贸城市大马士革,也与杭州有着类似的商贸形态——杭州依赖的是错综复杂的航运水道,而大马士革则依赖周边的绿洲带,在这里汇聚成了一个绿洲的“结”,所有经过沙漠的商队,都要在这里停留。
与当时的大马士革一样,在《武林旧事》与《咸淳临安志》等文献记载里的杭州,也是一个市集繁茂、昼夜不息的地方。即便到了夜晚,各种各样的手艺人、杂耍与美食,依然充斥在这片欣欣向荣的土地上。
夜市,杭州人的精神向往,由此登上历史舞台。
吴自牧的《梦粱录》对临安的夜市记述得尤为详细:当时临安城夜市十分热闹,民商杂处,临街而市,主要由酒楼、茶社、歌馆、勾栏瓦肆以及小吃摊、小商品零售等构成,包括了餐饮业、娱乐业等业态,集合了商品、劳务、娱乐、休闲、文化等多元消费。既有固定的经营场所,也有半固定的摊点,还有流动型经营的商贩——售卖衣帽扇帐、盆景花卉、鱼鲜猪羊、糕点蜜饯、时令果品,应有尽有。
杭州人自嘲为“杭儿风”的娱乐精神,和食不厌精的餐桌态度,由此养成。
今天,杭州最有市井味儿的地方,依然是比邻南宋皇城的大马弄集市和察院前农贸市场,在有着800多年历史的南宋太庙的见证下,杭州人在这里购买各类食材,看家家户户挂在窗外的酱鸭——建筑虽然陈旧,但一夕繁花,早已烙刻在城市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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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杭州第一家现代意义上的菜市场,茅廊巷农贸市场应运而生。
这种形式的农副产品市场,是社会进入工业化阶段的必然产物。相对于熟人社会里的传统菜市场,现代意义上的菜场是高效的物流分发系统和快速的货物中转——简言之,让非农业人口吃得更新鲜,也让农副产品流转更快,浪费更小。
又十年后,由中国人自主设计、建造的第一座跨江大桥——钱江大桥建成。
从此以后,融合了城南钱塘江的江鲜、城东四季青乡的蔬菜、城北大观山果园的水果的,更新鲜、更快捷,更接地气的,杭州的菜市场,开始如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
一如这个杭州人对吃越来越讲究、对健康越来越珍视的时代。
菜市场的更迭,实际上,就是这座城市市民理念的更迭。
时间来到1999年,文二菜市,开始了它服务百姓的历史。
这一年,金庸受聘担任浙江大学教授,旅居香江的大侠,算是荣归浙江故里。
这一年,阿里巴巴创立,奠定了后来数十年中,杭州晋升电商之都的基础。
这一年,杭州市宣布对外开放“小灵通”业务流程,一个更便捷的时代拉开帷幕。
24年后的今天,文二菜市改头换面,以更潮的姿态归来,也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另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正在悄然酝酿。
以菜市场为基本单位的美食传续、文化沿革,正是既内敛又外向的杭州文化的良好注解。酸甜苦辣咸,林立的口味,来自市场内敛的一面;而笋茶鱼丝莲,串联成网的特产,则是市场外向的一面。
菜市场的滋味,就是杭州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