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婉玲
宋嫂鱼羹,这道流传了八百多年的名菜,关乎乡愁。
周密在《武林旧事》曾记录这个故事,金兵南侵后,汴京(今河南开封)民间女厨宋五嫂跟着南迁队伍,来到了杭州。这天,她在西湖渔船上兜售鱼羹,将原来用的黄河鲤鱼换成了西湖鳜鱼。宋高宗刚好也在湖中游览,恰巧尝到这鱼羹的味道,鱼丝、火腿丝、笋丝、蛋丝、葱丝,混合着麻香、花椒、醋香,是地道汴京口味啊!一时动情,特赏赐金银绢匹。
可宋嫂鱼羹只是宋人吃鱼之法其一,如何享用鱼之美味,宋人可谓想尽花样,“(杭)人喜食鲜,多细碎水类,日不下千万。”
吃鱼生
吃鱼生,宋人可比今人会。
鱼生,又名食鲙。鲙,指的是切细的鱼肉。宋人切鲙,用“斫”字。斫鲙,不是抡起大刀大砍鱼块。斫,是“削”的意思,是将鱼肉削成薄片。削薄的新鲜鱼生,蘸上酱汁,酱汁像是调色板,有的只需葱、姜、蒜、椒、盐醋等基本调料;更讲究一点的,根据时令选配不同酱料,如春天用韭末葱白酱,夏天用白梅蒜酱,秋天用芥末酱,冬天用橘酱,鱼生搭萝卜、香蒿、枸杞,一同铺在垫着绿叶蔬菜的盘上。鱼生之鲜嫩,蔬菜之生脆,口感之丰富,色味俱全。
至于用什么鱼切鲙最佳?《膳夫经手录》载:“鲙莫先于鲫鱼,鲠、鲂、鲷、鲈次之,鲚、味、魿、黄、竹五种为下,其他皆强为之耳,不足数也。”鲫鱼鲙,被奉为至上美味,但食得更广的还是鲈鱼。鲈鱼刺少肉白,口感滑嫩。辛弃疾《水龙吟》中写道,“休说鲈鱼堪脍”,“休说”二字,道出宋代鲈鱼做鲙的盛行。梅尧臣亦有云:“吴江下有鲈,鲈肥脍堪切。”范仲淹的“江山往来人,但爱鲈鱼美”,直接写出世人对鲈鱼的偏爱。吃得最为潇洒怡然的当推诗人谢举廉,他说,“秋风鲙鲈丝,霜月持蟹螯”,秋风起时,月夜之下,一边吃蟹,一边吃鲈鱼鲙,何尝不是一件人间快事?
现代人常用鲫鱼、鲈鱼做红烧或清蒸,少有直接生食的。不过,现今杭州街头仍能找到生食鲷鱼的刺身店。鲷鱼现杀,切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鱼片贴于冰上,每片不超过0.5厘米。夹起一片鲷鱼刺身,蘸山葵、酱油,鱼肉韧而有嚼劲,口感清爽,冰镇过的鲷鱼有来自大海的清潋之味,让人忘记鲷鱼其实是淡水鱼,它生活在淡水中,也生活在河流出海口或近海的浅水水域。
水晶脍
宋代还有一道名菜,曰水晶脍,用的也是鱼肉。南宋高观国《菩萨蛮·水晶脍》曾这样描述:“玉鳞熬出香凝软。并刀断处冰丝颤。红缕间堆盘。轻明相映寒。纤柔分劝处。腻滑难停箸。一洗醉魂清。真成醒酒冰。”
水晶脍将熬煮过的鱼肉,冷却凝冻成鲜软的水晶状半透明胶质,再用并州出产的刀,切成一块块。水晶脍的胶冻,划过刀面,颤巍抖动,弹性十足。一盘切好的水晶脍,入口滑腻,鲜香回味,其滋味简直天上人间,让人手不停箸。宋代诗人韩维在《蒙以诗惠水晶鲙次韵答谢》也说:“凝如宝匣开明镜,散逐金刀落素丝。我为南来多内热,径呼玉箸尽三卮。”水晶脍与酒,绝佳搭档,饮三卮,也不为过。
鱼鲊鱼酱
新鲜的鱼吃不完怎么办?宋人将其料理成鱼鲊。鱼鲊,有生腌发酵之意。取大鱼一斤,切作片脔,不得犯水,以净布拭干,用盐将鱼腌之。腌鱼出水,再擗干,用姜、橘丝、莳萝、红曲、熟米饭并葱油拌匀,入瓷罐捺实封口。大约六七日,开盖可食,此时鱼肉紧致,入口软糯,味道不至于太咸,味如生鱼片。继续发酵四五个月后,则由生腌至熟渍,是古时除风干、烟熏、酒糟等又一保存生肉的有效之法。
宋人甚至将鲚鱼做成鱼酱。鲚鱼,又名刀鱼,鼎鼎有名的长江三鲜之一。桃花流水,春江水暖,波涛里白光闪闪,一尾尾刀鱼逆流而上。刀鱼身形俊美,一份长江刀鱼,可值万钱。古有说,“清明挂刀,端午品鲥”,宋人将清明刀鱼制成鲚鱼酱。梅尧臣《邵考功遗鲚鱼及鲚酱》曰:“已见杨花扑扑飞,鲚鱼江上正鲜肥。早知甘美胜羊酪,错把莼羹定是非。”杨花扑飞时节,鲚鱼最是肥美,梅尧臣感叹,早知道鲚鱼酱如此鲜美,胜于羊酪之味,就不会把莼菜羮作为评定美食的标准了。
鲜鲫鱼
走进南宋厨房,看厨子提来两篮鲫鱼,一份做“酥骨鱼”,一份做“酿鱼”。酥骨鱼可以有效解决鲫鱼刺多且小的憾事,将鲫鱼洗净,浑身涂抹盐及香料,下油锅煎至骨刺变酥、鱼皮焦香,再入砂锅与调味品一同焖炖,这样,脆嫩两兼其美。至于“酿鱼”,现代有更形象的名字,曰“荷包鲫鱼”,即在鱼肚中塞入预先炒熟的豉酱羊肉炒饭,然后一同放在架上炙烤,同时在鱼身上刷上酱汁。如此,鱼肉、羊肉一同,完美合成一个“鲜”字。
食河豚
若要问宋人吃什么鱼最努力?非河豚莫属。所谓“不食河豚,焉知鱼味,食了河豚,百鲜无味”,豚是小猪的意思,气鼓鼓的河豚,像是肥嘟嘟的小猪。河豚皮上有许多小尖刺,清明前吃最肥软,过了清明,皮上的细鳞就变得坚硬刺口起来。
宋人多爱河豚?诗中可见一斑:“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岂其食鱼河之鲂,河豚自羡江吴乡”……吟之不尽。
可惜河豚味美,浑身带毒,它的肝脏、肾脏、眼睛、血液均含剧毒。《倦游杂录》载,“河豚鱼有大毒,肝与卵,人食之必死”,然“每至暮春,柳花坠,此鱼大肥,江淮人以为时珍,更相赠遗”。河豚虽毒,诸多食客、文人仍甘愿冒死一吃。
《邵氏闻见后录》有记,“东坡盛称河豚之美。吕元明问其味,曰‘直那一死’。”南宋的周承勋为了河豚,将性命交付于天,他说:“邻翁劝我知机早,有毒伤人如鸩鸟。”意思是,邻家老翁劝我不要以身试险,河豚有毒,伤人如同鸠鸟。他却答:“我生有命悬乎天,饱死终胜饥垂涎。”意思是,我命由天,吃饱河豚,总比忍饥垂涎要好。河豚到底什么滋味,让人愿意赴死一试?周承勋说了,“嫩肥初破鳖裙重,腻白细挑羊脑满”,它的口感肥嫩,如鳖的裙衣;肉质腻白细挑,如羊的脑髓。
古人认为,蒌蒿可解河豚之毒。辛弃疾《蒌蒿宜作河豚羹》有云:“河豚挟鸩毒,杀人一脔足。蒌蒿或济之,赤心置人腹。”也有将芦笋同河豚一道烹煮,芦笋配河豚,既浓且淡,翻看宋人周紫芝的《食鮰》,“芦笋出生水绕村,河鲀旋煮存清樽”,讲的正是芦笋河豚同煮。
桃花三两枝时的芦笋最鲜嫩,生起气来将自己胀成一个球的河豚是河中美味。芦笋河豚,这般搭配,一口春山犹绿,一口江流不尽,再加一樽春晖里的桃花酒,宋人食鱼,不仅吃得好,还吃得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