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插花: 文人的花花世界》 胡利红 方忆 著 杭州出版社 2023年1月
《水月观音图》(局部) 宋 佚名
郑嘉励
宋代文化以其平民化、世俗化、人文化的特征区别于此前的汉唐时代,具体而言,唐宋之间的文化重心逐渐由贵族阶层转移至平民阶层,由宗教生活转移至日常生活。
宋代日常生活,如果用一句话总结,那应该是“艺术的生活化,生活的艺术化”,前半句指曾经的典雅艺术,走下庙堂和神坛,自宋代始进入平民的生活,后半句指士大夫和富裕平民的日常生活,逐渐向雅致化、艺术化即悠游赏乐、修养心性的趣味方向转变。南宋一朝,这些趋势表现得尤其明显。
插花,是个典型案例。“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隋唐时期只局限于贵族阶层的生活方式,至南宋完成了向中下层社会的下移与渗透。士人和工匠艺人对花器的设计与制造,对花木的图绘与吟咏,以及花草谱录的编撰与刊刻,都使南宋成为中国传统插花的黄金时代——插花,是与宋人的日常审美情思密切关联的生活艺术。
作为居室必要的趣味点缀,插花在文人的书房,必不可少。居室不大,但一定有书和书案,案上一定有笔墨纸砚,又有一具香炉,一缕轻烟袅袅升起。与这些雅致小品配套的是花瓶,依照季节的变化,插着各种时令花卉。这套组合,最得宋人情趣。
花瓶,常配有专用的器座,然后置放在几案上,小瓶内最好插一朵欹斜的折枝花。花瓶与雅舍的书案、器玩同处,体量不必大,所谓“小瓶春色”,最有诗意。瓶口以小为宜,如此塞口才紧,适合插一些孤傲清高的小花,一枝红梅,或小束芍药。小口花瓶有小口花瓶的好处,敞口的花觚和大口的花盆,用来插秋菊、植兰草、养菖蒲,亦有小口瓶所不及的妙处。
梅兰竹菊,牡丹芍药,是宋人的花草;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是宋人的情思。
宋代花瓶,多为瓷器。定窑白瓷、龙泉青瓷、南宋官窑,这些不施粉黛的单色釉瓷器,是其上品,惟其素雅,才配得上清瘦的花朵,尤其是龙泉窑粉青釉或梅子青的花瓶,温润如玉,可远观,可亵玩,又不失敦厚和质朴,最入雅流。
除陶瓷外,也多铜器,南宋赵希鹄《洞天清禄》认为铜瓶养花,可使“花色鲜明”,铜器的材质不及陶瓷朴素自然,但古人说话,总该有其道理的吧。
花瓶的造型、线条追求简洁流畅,上锐下圆,形似垂胆的胆瓶、玉壶春瓶式样,最流行,也最符合宋人对简约之美的追求。但宋人好古、崇古,热衷仿造商周秦汉古器,觚、琮、投壶、蒜头瓶,竟然都是花瓶,勾人思古之幽情。清雅和淡泊是一种美,复古和敦厚也是一种美。
请闭上眼睛,尽情想象,让我们一起追寻宋人的情思:一间屋,六尺地,窗外竹,壁上画,室中书,案上清玩。然后焚香,品茗,插花,读书。小瓶内一枝红梅,僻居一角,无声绽放。在梅边,有一面湖州铜镜,掩映入镜,镜中花,影影绰绰……当花瓶和瓶中花成为日常起居的点缀,琐碎而庸常的生活就诗意化了。
以上文字,是我在阅读胡利红、方忆《南宋插花:文人的花花世界》书稿时所产生的情思。胡利红、方忆和我一样,同为长期工作在文物考古博物馆行业的从业者,都对宋代的历史文化、文物考古格外青睐,只是她们比我更有女性特有的雅人深致和细腻的感知力,《南宋插花》一书以文献结合文物,复原多种南宋插花的情景,带领读者曲径通幽,重返历史现场,追寻宋人的情思。
日常的工作与生活,忙碌而琐碎,人人拼命向前,我们常常因此忘了应该适时地回归内心。我年届半百,久无写作风雅文字的闲情雅致,感谢《南宋插花》充实而宁静的文字,既唤醒了我的表达愿望,也唤醒了我对美好生活的感知和追求——那些生活的艺术和美好的情思,都是我们的宋代祖先曾经拥有过的,此由《南宋插花》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