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在枝头说上皇

2023-02-24

《果熟来禽图》 南宋 林椿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俞美娜

相传北宋宣和三年(1121)的杭州曾发生过一桩泼天奇案。说泼天,是因为经官府顺藤摸瓜追查,居然牵扯出七条人命;而之所以被称为奇案,不仅因为案情扑朔迷离,待调查水落石出后发现,案由竟是为了争夺一只画眉鸟!冯梦龙的话本《古今小说》中,“沈小官一鸟害七命”,说的就是这个案子。从此,在杭州俗语中,“沈鸟儿”成祸端的代称。这个故事几分真事几分演义已无从考证,一时贪念触发的人性之恶,如今读来仍是唏嘘,但宋人热衷养鸟、赏鸟倒也是千真万确的。

宋将画学纳入科举 花鸟画盛行

《后汉书》曾载,“奇禽驯兽,飞走其间”,看起来,这仍是少数人的乐趣,而到了宋,养鸟业已蔚然成风。

北宋崇宁三年(1104),宋徽宗将画学纳入科举,开了以画入仕的先河,不仅激发了画师们的创作热情,也将院体花鸟画引领至中国绘画史的高峰。《宣和画谱》载有宫廷藏画见于著录者6396幅,其中“花鸟”一类就占了2786幅,足见当时花鸟画的盛行。

作为书画大家的宋徽宗作画前必先观察物体的形态、习性,对“形似”的要求十分严格。《画鉴》中记载了宋徽宗考问画学诸生时,曾指出“孔雀升墩,必先左脚”的经典例子。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很多姿态优雅,翎羽鲜妍的鸟儿被作为写生对象养在画院宅第,供画师们观察揣摩。于是,鸾凤羽翠,浓墨淡彩勾勒出富贵王朝的丰神气象。

一只画眉 最少也值200斤大米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这唱词一定最能与宋人产生共鸣。两宋都城广建园林,“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闲地”,豪门巨室竞相网罗禽鸟放养其间,以供娱乐赏玩。西湖十景之一的“柳浪闻莺”,在南宋时是皇家园林聚景园,“林外莺声啼不尽,画船何处又吹笙”,便是当时的写照。风和日丽的时节,士大夫们在园中雅集宴饮,“以精巧雕镂筠笼,养畜奇异飞禽”;皇宫中更让人神往,锦帘绡幕,“珍禽异物,各务其丽”。试想一下,碧波荡漾的湖面、精巧雅致的园林、嬉戏跳跃的鸟儿,是怎一番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有如此广阔的市场需求,与之相关的行业纷纷应运而生。《西湖老人繁胜录》等史料为我们呈现了当时的细节:临安行市中有驯养售卖如百灵、画眉、黄莺、绣眼、鹌鹑、鸽子等常见禽鸟,更有一些今天听来不知所谓的鸟,如鹅黄百舌、白鹩子、白金翅、金肚钿瓮、秦吉了、倒挂儿、留春莺……市井中还催生了以此为业的行当,既有擅长擎鹰、架鹞、调鹁鸽的“闲汉”,也有“修飞禽笼”“医飞禽”“鹰牌额”“鹁鸽铃”的铺面。鸟儿的身价自然也水涨船高,《沈小官一鸟害七命》中的那只画眉鸟,“少也值二三两银子”,按《宋史·食货志》记载的一两银子可以买到四至八石(注:宋一石大米为 59.2公斤)大米,由此,这只画眉鸟绝对算得上身价不菲了。

飞鸟如故人 “岂不思乡?”

正如“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表达了杜甫昂扬奋发的志向,“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暗合了蒋捷颠沛流离的际遇,鸟儿也寄托了人的情思。《西湖游览志》中记载,宋高宗赵构喜欢养鸽子,每天清晨都亲自放飞。每当鸽子迎着晨曦振羽飞向无边的旷野与苍穹,盘空恣嬉翱翔,是不是也有着高宗的几分向往?

宋徽宗的传世画作中有一幅《五色鹦鹉图》,徽宗在画上题字作诗,称这只鹦鹉“来自岭表,养之禁御,驯服可爱……”据《枫窗小牍》记载,靖康之变后,赵构一路颠扑至建康(今江苏南京),有一只赤色鹦鹉从江北飞至行宫,口呼“万岁”落在内侍手上。细看发现鹦鹉足腕系有小金牌,赫然刻着“宣和”二字,想来是宋徽宗旧日爱宠,这不亚于他乡遇故知,赵构命人安置鹦鹉。到了用膳的时候,鹦鹉叫道:“卜尚乐过来!”众人不解,见没人过来,鹦鹉又叫道:“卜娘子不敬万岁!”原来,卜娘子是汴京宫廷乐官,每当宋徽宗用膳时,鹦鹉都会呼唤卜娘子安排乐师演奏乐曲,已成宫廷惯例。据说赵构听闻“罢膳泣下”,眼前漠漠平林,滚滚长江;心感前途渺渺,山河茫茫,一人一鸟,宛如漂萍怎不让人悲泣?传说后来这位“东京故人”老死临安,赵构特意撰写祭文:“不远长江,来自汴水,匪饥则附,曰忠自矢。谢迹云端,投身禁里,每呼旧人,以励近侍……”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这只鹦鹉的不舍。

赵构退位后,有人向德寿宫进献了一只鹦鹉,很得赵构喜爱。一天,赵构问鹦鹉:“思念故乡吗?”鹦鹉回答说:“岂不思乡!”赵构推己及人,派遣侍者将鹦鹉送回陇山。几年后,有使臣路过陇山,这只鹦鹉飞过来问他:“上皇安否?”使臣回答说:“上皇崩矣!”鹦鹉听了这消息,悲鸣不已。使臣颇为感慨,写诗感叹:“陇口山深草木黄,行人到此断肝肠。耳边不忍听鹦鹉,犹在枝头说上皇。”

鸟终究是鸟,人将鸟的哓哓自语附会成传奇,在“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的残梦里,飞鸟如故人,偶然相聚,也是人间堪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