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江南古镇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碗红烧羊肉面。冬日的清晨,慢慢走过石板小桥,被一阵阵馥郁的肉香味领着,就能到达那间低矮的小面店,通常这样的小店里挤满了游客和坚持自己生活习惯的本地老年人。
红烧羊肉就这么咕嘟咕嘟地在门口的大灶上炖着,经过漫长的炖煮早已骨酥肉烂,另一口煮面的开水锅则是热气弥漫,翻江倒海般。一头清爽短发、皮肤白皙的小个子老板娘利落地为你挑拣心仪的那块羊肉,纯精肉、带皮的、带骨的,悉听尊便,油光锃亮地放在刚刚煮好的面条上,最后浇上一大勺醇厚的羊肉汤。一碗面下肚,包你从头暖到脚底心,足以抵抗一整天的阴冷。周庄、同里、南浔、乌镇、西塘,沿着江南运河的蚕桑之地无不如此,上百年的富足生活积淀了沉静。
我反而开始欣赏白切羊肉的纯粹,透明的皮、白色的肥肉、粉红的瘦肉泾渭分明,只蘸一点椒盐吃,像十四五岁的少年,坦诚到什么都放在脸上。
重新喜欢红烧羊肉的厚重,是中专毕业二十年的时候,我们跑到余杭鸬鸟镇的一个房车基地去开同学会。那次真是玩畅了,大家从全省各地赶来,女生住在一台台房车里面,男生辛苦一点爬到树屋里过夜。那会儿还没有天幕和五花八门的露营设备,山上就只有卖羊肉串儿用的那种简易炭炉,大家坐在户外烧烤。
好不容易点燃了,冒着呛人的烟,把一群平时经常在朋友圈晒美食的女同学都熏到旁边的亭子里去了,余下一个光头男生独自操作。这个脑袋亮得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的男人以前是我们班里最调皮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没想到成了厨艺最佳的,气定神闲地烤了一整排羊肉串、牛肉串和鸡翅膀,香气扑鼻,惊艳全场,连来自宁夏的美女班主任都夸奖他这一手绝技。
我们围着老师散坐在亭子里,吃烤串、喝啤酒,开始同学会的必备节目——说当年的糗事。男生们偷偷在宿舍里面抽烟、打牌,经常是还没到月底生活费就都见了底。有一个住得最远的同学有压箱底的100块钱,是母亲让他应急用的,居然也被翻出来共享,一吃了之,害得这位七尺男儿用浓重的浙南乡音大哭起来。
为大家服务、精心组织同学会的是女生中最灵动的一位,上学的时候就会自己裁衣服了。班级里统一订报纸杂志,身为生活委员的她大笔一挥,订了一本《食品工业》,后来开了餐厅。做事风格还是那么随性,食物、餐具、灯光都时髦得一塌糊涂,自己却在办公室里打赤脚,在一张乡下找来的八仙桌上工作。
大家谈兴正浓的时候,老板端来一锅热气腾腾的红烧羊肉。山里的夜晚朔风阵阵,取暖的不仅有炭炉,还有隔了20年的时光,可想而知,这锅羊肉价值连城了!肉切得大块,几乎每一块都是连皮带骨的,中间是嫩得不需要咀嚼的瘦肉,羊肉汤是滚烫而清爽的,一点杂味都没有,最后连锅里的大蒜叶子都被吃光了,还管他痛风不痛风呢!
我的同桌来自桐乡,看上去文弱清秀,却写得一手令人惊叹的颜体字,此时此刻端起相机把每个人的吃相都拍下来了。那我也要献宝了,从背包里翻出一本粉红色封面的盗版书——20世纪90年代的鸡汤文并不值钱,值钱的是她用学生钢笔和独特的字体签下的芳名,勾得当年倾慕她的大块头伸出油手要抢书了。班长大人发话:差不多得了哈,儿子都快读大学了,回去当心跪键盘!
他的上萧山口音始终铿锵有力,连在微信群里都是如此:礼拜天了,先把地板拖掉,饭烧烧好,弗可想东想西!
人到中年,谁的心里没点事,烤羊肉串儿的那位一直默默地坐着抽烟,无心打趣。倒是当年被他气哭的班花陪在旁边,轻声细语地说长道短,多少年了,他的风风雨雨她都是知道的,老同学兼老乡,一抬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夜已深,空气中、口腔里依然有一股浓浓的羊肉味道,是陈年大铁锅里翻滚的肉香味、茴香味、八角味、大蒜味,有点油腻,但足够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