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几只麻雀蹦蹦跳跳,不晓得在啄食些啥。风起,阴处有些微凉,我从房子里踱出,抬眼,天空有着被辜负了的蔚蓝。没有云,让我微微有些遗憾。看云是种很能愉悦自己的游戏,尤其是要走远路时,一路上,看看云形状的变化,无端去猜测自己见过或没有见过的事物,为它的每一点变化而感慨。这样,路也就变得短了。
一角屋檐的瓦片上,隔很久会滴下一滴汇聚而成的水,敲到地面上,又消失不见。这水滴从何而来?我观察了很久,很难理解。但它就这样滴了下来,像是包裹着一个小世界,我探首又看了几眼,老房子都有水槽作排水之用,估计是这个原因,或许前几天下过的雨还在水槽中有结余。在这样的仰望中,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天寒地冻的腊月,开始下雪结冰的时候,我们裹着厚厚的棉袄,坐在弄堂口,烘着铜火铳的往事来。
铜火铳是用炭火的,里面照例会煨上一些大豆啥的,豆荚爆开的时候,会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而香气也会四处逃逸,像钩子钩住了胃,舌底一下就会生津。而那头黑猫也往往依偎在椅子边上,就在你的脚旁,因为人多的地方温暖些,偶尔,它还能吃上些东西。
从那时对世界无知而蒙昧的眼里看过去,常常在一夜呼呼的西北风之后,或者在漫天白皑皑的雪意中,屋檐会向下长出一排晶莹剔透的牙齿来:那就是冰凌。我也叫它棒冰,冬天的棒冰,真正像棒子一样的冰。在那种天气,水缸里的水也冻结上了,有时薄一点,有时厚一点。如果太阳出来,阳光照在冰凌上,光的折射下,冰凌会泛出炫目的光泽,就像彩虹。这曾经让我目眩神驰,人总是对外表亮丽的事物缺乏免疫力,亮晶晶的东西总能抓住人的注意力。
我那个时候常常想,这水一滴一滴地下来,平时都会落到地上,落着落着,就在泥地上砸出一个坑,水又会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水洼,然后新的水滴下来,会弹奏出一曲天籁,但到冬天,它却凝固了,它的凝固,让屋檐长出了高低起伏的牙齿,恍然如乐谱的起伏。
长大后喜欢去各处漫游,到过比居住地热或冷的地方,在零下20℃左右的环境里,见到过滴水成冰。在壶口瀑布,更是见到过浩荡的河水,那种看起来涌动着的气势非凡的流水,安静下来,结成了冰凌奇观。和这些相比,屋檐下的冰凌当然不足道了,但当时的那种神秘之感是推开世界的钥匙。过年了爸爸回家,问他,一方面也出于孩子对大人的讨好,大人总是喜欢有好奇心会问问题的孩子。爸爸当时这样解释:当气温达到或稍低于0℃时,水就会结冰,冰凌就是这样产生,就像我们冬天哈口气,会雾蒙蒙的一样。
哈气也是当年孩子的游戏之一,有人能够像大人抽烟时一样,吐出圆圈来。
有些冰凌长的地方矮一点,手一伸就能够到,发现冰凌的孩子会把它摘下来,甚至连根部的苔藓都还在。摘到冰凌的孩子相互间会比较,谁的冰凌粗大。多数冰凌都长在让孩子可望不可即的高处,而那些冰凌往往长得很长很雄壮,这便要央求大人去摘,或者拿着竹竿去撩去敲,但一旦撩下来或敲落到地上,往往这冰凌就断成了好几截。
孩子是什么都要比的,比如站在田塍上,男孩子会排成一排,比谁尿得远,谁尿得远谁就是司令。我们也会把冰凌当作自己的宝剑,相互比画,这其实是有点危险的,大人们看到会喝骂几句阻止我们,但孩子哪懂这些,转眼自顾自又玩了起来,只是动作会小一些。
有贪嘴的孩子,会把冰凌当作夏天的冰棍舔,尽管它什么味道都没有,尽管它让人透心凉。孩子在舔冰凌的时候,会装作被冰冻住了舌头的样子,挤眉弄眼地做鬼脸,希望有人能够真这样以为。
屋檐下那口水缸里的水结冰了,形成一个冰盖,我那时候会拿冰凌去凿水缸里的冰,但往往手中的冰凌折断了,冰盖却只是凿出了一点点的痕迹。小时候的冬天真的很冷,现在的江南那样的冬季好像不多了,气候的这种变化很明显。
这房子长出牙齿的意象,当年是突然间想到的。
小小的身影,在这样的住宅里跑来跑去,透过蛛网和天窗漏下的光束中的尘埃:我们站在屋檐下,手里拿着石块,对面是一排够不到的冰凌。一个接着一个,我们奋力把石块抛掷上去,这屋檐在冬天长出的牙齿被我们折断了。但更多的时候,这些石块被抛到了瓦片上,又滚落下来,发出黯淡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