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里的那口大水缸还在屋檐下。因为前几天是绵绵秋雨,雨水有自然落在水缸里的,也有从屋檐瓦片上汇聚后落下来的。小时候,水缸里常常会养上螺蛳和小鱼小虾,有时还有青蛙在扑腾,不知道它是自己跳进来的,还是被人抓进来的。
就像在稻田的水洼里,我们总能发现各种硬币大小的小鱼,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有一些五彩斑斓、有着长长的鱼鳍的,也会杂居于其间,后来知道这是斗鱼的原始版。它们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我始终不得其解。
水缸里的蝌蚪,慢慢就长出了后腿,尾巴越来越短,越来越不像鱼,青蛙的特征明显起来:眼睛开始凸起,皮肤从蝌蚪的黑色变成蛙皮的翠色,但它依然在水中游动,即使前腿也长了出来,尾巴快要完全萎缩了,但水缸依然是它全部的世界。
有一回,大人们在水缸里放了几条钓来的鲫鱼,其中有一条有些变异,鳞片呈现出红色,有点像是观赏的锦鲤。大人们顺带着放了一些浮萍在水面上,感觉像是一个重置了的水世界。
水缸里原来的那些居民,比如螺蛳,好像也没有受到啥骚扰,但它们并不知道,它们将会成为这些新来者的腹中之物。其他如一直在那里的鱼、虾等,在放入时搅起缸底的尘土(像是水下的沙尘暴)后,很快就安静下来。这只就要长成青蛙的蝌蚪也是如此,但有了浮萍,要出水面时,它不用再趴在缸壁上,而是蹲在浮萍上,像是轻功卓绝的水上飘。
因为那条色泽鲜艳的鱼,那些时候我常常跑到水缸前看鱼,当它们游到水面时,喜欢用手去抓。有一回是晚上,皓月当空,我伏在水缸边缘,那条鱼游弋在缸边,而半大的青蛙(蝌蚪)扑腾一声从浮萍上,纵身跳到了水面之下。我突然发现,水里的月亮晃动着,一圈圈涟漪扩散,月亮也起伏不定,又在破碎中渐渐愈合。
月光照在缸里,像是有了实体,有一种出乎意料的美。那个时候,妈妈刚刚教会我李白的《静夜思》,这月光真的“疑是地上霜”。我也许看了很久,也许只是看了一会儿,但我以为时间过去了很久,月光弥漫在水缸里,如果沿着水缸往上看,透过屋檐,在夜色中,这月光像是编织成了一条攀援的绳。
那只青蛙从浮萍上高高跃起,想要攀着月光跳出这水缸的世界,很快传来水面破了的声音,它又跌回到了缸里。过了一阵子,“越狱”的努力再次上演,也不知道这青蛙最终是否跳出了水缸,反正它最终从水缸里消失了。
跳出水缸的青蛙,它的世界和水缸里的应该不一样了,它要感谢的应该是那一晚皎洁的月光:它是一种唤醒。
这月亮还在水缸底下荡漾,我童年的月亮一直照着我,而它晃动的光晕,像是一道攀往月亮的漫长阶梯,那是我们所遗落了的时光,但其实它一直在的,藏在不被我们注意的地方。
在水缸的边缘,在天井的石板与石板的缝隙里,顽强地长出了一些野草野花,没有人去打理,但它们呈现出勃勃的生机,甚至绽开了小小的花苞。也许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结籽,而那些种子成熟的时候,风就会把它们吹到远远近近的地方。
房屋会说话,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就像一张图案:一切已经拼贴完整。时间在后续的完成中,被之前的每一个小点所左右,它们没有过重的引力,却一点点雕琢出了我们:敏感、爱、平庸、孤寂,等等,没错,它们早已存在,像一扇门等待在前方。
我穿门而过。门外,月光像一层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