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捉影 | 刘贞(爱买花,也种花,闲时写书)

或许我们都没病

2024-10-18

顾长卫作品里的主角,总是让我想起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小说。他们都具有着奇异美丽的个性,怀着某种坚定的信念踽踽独行,安德森称这些人群中的精神流民为:小镇畸人。

《孔雀》里的姐姐,《立春》里的王彩玲,都有一个高渺的梦想。她们不愿意在生活里找平替,日复一日,为自己打造着蜡铸的翅膀。看她们的故事会让人心绪繁杂:疼痛感、侥幸感和哀伤感,交织起落。

站在普通人的视角,很难理解他们的孤绝,但似乎又很容易被这种热烈的焦渴打动。我们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因为概率上我们没领受那样的命运。换一个角度看,能够生而普通和安守普通叙事,原来也是一件异常惊险的事。

这次顾长卫的新作《刺猬》,改编自郑执的小说《仙症》。故事是以东北少年周正的视角写的,主角是他的大姑父王战团。

在同龄人都梦想成为产业工人的时候,王战团带着他最喜欢的图书《海底两万里》,踌躇满志地登上了驶往太平洋的货轮。王战团的航海梦没有展开就被折叠了,因为发现了船长的走私行为,他遭遇了报复,王战团在囚禁中度过了整个航程,并未见到太平洋。下船之后的王战团发如飞蓬心如断弦。他疯了。

他开始各种脱序表演:比如在大年夜插着大葱做的翅膀从丈母娘家的房顶上优雅地跃下;在上班的时段举着小旗子喝停满街的车辆,护卫一只误入闹市的刺猬安全穿过马路;在大伙儿包饺子的时候大声背诵《海底两万里》;拖着一条断腿追小流氓追过好几条街……脱离了社会评价的束缚,王战团疯得几乎赏心悦目。这个常常“撒癔症”的中年人,沉静、任性、有理想,不提大海的时候几乎是个温存的人。

但王战团显然是悲伤的。他的星辰大海,被印在一个普通的搪瓷杯上。他只能看着这个小小的图案,来想象太平洋的浩瀚风貌。精神上他被卡住了。勤劳爱面子求上进的家人们形成了一种包围,王战团是一只被海鸥夺了魂的、孤单的刺猬。他一旦折腾,就会扎伤那些想要拥抱他的人。对这个复杂的人物,葛优展现了强大的演技,绚烂至极归于平淡,很静,但动人。

作为一个坏样本,王战团代表着魔怔后令人遗憾的生活。而他小舅子的儿子周正,正在慢慢长大。周正是一个多思讷言的孩子,他有满腹流利的心事要跟生活倾诉、切磋,但不巧,他是个结巴。他讲的话因而变成了磕磕绊绊的笑话。因为成绩不好,他还留了两次级。

气质上,周正发现自己和这个古怪的大姑父异常契合。拨开那些附着在王战团身上的传闻和标签,他周身散发着慵懒迷人的风度,对少年周正构成了一种浪漫柔软的吸引。

所以这个故事在其他人那里,被表述成典型的家门不幸,王战团是治不好的妄人,周正是差点被带偏的愚笨小子。这是个闹心的倒霉催的一言难尽的家庭。

边缘人王战团最终自愿去了精神病院,又逃离了精神病院。曾经的差生周正考上了海事学校,成了三副,领略了大洲大洋不同风貌,虽然还没有获得在饭桌上说完整句话不被打断的资格,但对着他的母亲,他清晰地代替他的战友:他的大姑父王战团,表达了他对整个家族的不原谅。他说我就是王战团。对于过去,我不能原谅。

扮演周正的王俊凯有一些突破,比如他紧咬牙关说我不跪,满口鲜血和眼里的锋芒令人震撼。但成年后他的制服太白了,冲淡了少年时嘴角狞厉的血色,温煦的瞬间来得太仓促又太迅猛。周正穿着制服回来,在表达了不原谅的立场之后,给孩子起名为沈阳的阳。这个故事离开了大海,回到了一个相对小的水域,最终又聚焦到家庭教育的话题。

大概顾长卫还是太慈蔼了。虽然让葛优飞出了疯人院,但还是给了周正一个过于周正的媳妇。就像他给了王彩玲一个日出和一个唱歌的孩子。我但愿他下部戏狠一点,像老舍先生一样,对他的祥子不姑息不溺爱,给我们听玉碎和裂帛的声音,那才是打在人心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