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成长历程里,亦舒的《玫瑰的故事》是一本绕不过去的书。大概是在这本书里,我知道了开司米(外来音译,山羊绒的俗称,英文为cashmere)和精致淑女生活之间的必要关系。
浮华都市,不容许绝世美人黄玫瑰自顾自美丽,路人为她失神,情人为她断肠。玫瑰流转的眼波如同一张网,网住每一个因她失魂、为她痴迷的男子的青春。她经行之地,必卷起无数风波,她无意间的流连,就是一切漩涡的起点。世界如此膜拜美,命运呢,又常常促狭地慢待美人。玫瑰的美,把她送上云端,却让她和朴素的幸福失散。让人嗟叹,过分的美,是幸还是不幸。或者说,美丽其实也可以是一个善意的阴谋。
玫瑰有多美,这是一个让我很多次陷入冥想的问题。杨凡导演的电影《玫瑰的故事》里,绝世美女黄玫瑰是年轻时的张曼玉;玫瑰爱过又失去的家明是戴着眼镜发型斯文的周润发。两人都是一时之选。但我当年看的时候,隐隐觉得这不是书里的玫瑰和家明。美是美的,但氛围感不对。这个玫瑰,太有活力,不够抽象。
原著里的玫瑰有种非人间的疏离感。她总也不老,像永远的尹雪艳一样那么盛放,靠旁人的爱慕滋养。一路被爱,有意无意就会轻贱爱。长久看下来,就流于无情。因为无情,就不易被岁月摧折。玫瑰是朵花不假,但她几乎没有热烘烘、闹腾腾的心。外边是丝绒感的花瓣,极之华丽。里边的蕊却是琉璃制,清冷耐火不沾尘,对抗时间的能力,尤胜于冰。
这样的玫瑰,几乎没法代入任何一张脸。年轻时的林青霞,当然是一朵玫瑰,可她太真,一望而知是热忱的。钟楚红太灿烂,像更馥丽的芍药。王祖贤太冷,像一枝荷。绝世美女有,她们每个都像,但每个都不是。比较像的,大概是章小蕙,绮靡柔艳,多情又无情。六十年跌宕起伏,锻造出她轻舟已过万重山的美丽,笑容越娴静,越是波涛汹涌。
因为《我的前半生》的观影经验,我对这一次的改编完全不抱期待,玫瑰比起子君,更难塑造。
2024年电视剧《玫瑰的故事》选了刘亦菲来演玫瑰,也是一时之选。弹幕铺天盖地在讴歌刘亦菲天仙的美貌。除此之外,故事选在申奥成功的那一年开始讲起,这朵玫瑰,不长在湾区,她开在北京。她在建筑设计院实习,是美术系高材生,着装风格热闹,酷爱胸前配一朵大花,说话爽直,行事明快,当然是人比花娇,但不是香氛里的玫瑰,是香喷喷、颤巍巍的一朵大花,看得见闻得着,热烈浓艳,平易近人。
刘亦菲给了玫瑰一张具象的脸。玫瑰从一个传奇变成了一个拿身份证有邮政编码的人。一朵云落了地,一个缥缈的五月天被标注了温度、湿度和墒值,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一位。这朵玫瑰是从这个时代的土壤里培植的,她抖落了挂在枝叶间的属于20世纪的那些丰沛又冷峭的暗喻,有了更爽朗的笑声和更活泼的眼神。她仍是一朵花,蔷薇科里顶灿烂的那种。只是,有了泥土味,有了热辣的生活感。花与刺,有了更通俗的来处和去处。
这次的玫瑰,肯定不是我印象中的玫瑰,也不是我理想中的玫瑰,但你不能不承认,她是这世代会开出的花。
剧中的这个玫瑰,不再把恋爱当职业,而是要在职场求表现,以敢爱敢恨的新女性形象示人,立志要把玫瑰塑造成一朵飒爽的钢木兰。重责大任落到了玫瑰肩上,她要讲好女性爱情观成长的这个时代的故事,玫瑰有了成为橡树的可能。这没什么不好的。成为橡树,比退化成菟丝花好。
大女主的主张跟亦舒的黄玫瑰完全不搭。亦舒的黄玫瑰美就美在不用操心拉拔自己,把自己苦哈哈操练成一棵树,扮靓美化环境,客观上点燃周遭爱念,就是她的最大责任。而且后者还不算是她的野望。对他人来说,玫瑰更像是命运设下的一个变数。路过她,你的生命必然经历波折。这种命运感,是她另一种魅力的来源。
还贷、打卡、写报告,具体的挣扎和奋斗,这跟1981年的香港女子黄玫瑰一毛钱关系也没有。这种不事生产的松弛感,当年让年轻人着迷,现在也可能让年轻人窝火。
也许我该接受这种现实。《玫瑰的故事》已经是一个新的故事,这个故事跟我的青春无关。它是一个翻译过的梦,我在这个梦里,找不到当初的感伤与震动,不是很正常嘛。只是有一说一,这个黄若玫的班儿,上得也很敷衍。四十年后寻觅苏更生,她就是万茜这样吗?关于职场高管,这部分的想象力也太让人失望了。好好上班,在电视剧里,还只是个宣誓的姿态。说她是时代的大女主,我觉得从前那个玫瑰不是,眼下这个,也不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