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春犹在

2023-10-27

《八千卷楼图记榜书合卷》 浙江省博物馆 藏

丁丙跋文

俞美娜

蔡元培先生在《记鲁迅先生轶事》文中有一处闲笔,称鲁迅先生在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任职时,常在闲暇时到江南图书馆(今南京图书馆)借阅善本图书。馆藏中有《沈下贤文集》,鲁迅先生认为“同是十二卷《沈集》,而字句复颇有异同”,于是,“以丁氏八千卷楼抄本校改数字”。先生此举是有道理的。

晚清有四座著名的藏书楼,分别是杭州丁氏八千卷楼,湖州陆氏皕宋楼、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与聊城杨氏海源阁。而“八千卷楼”更有“明清两朝藏书家之结晶”的美誉。曾长期担任江南图书馆馆长的柳诒徵先生对丁氏藏书赞扬有加:“清光绪中,海内数收藏之富,称瞿、杨、丁、陆四大家。然丁氏于文化史上之价值,实超过瞿、杨、陆三大家。以其奋起诸生,搜罗古籍,影响于江浙两省,非徒矜私家之富有也。”借用作家余秋雨的话来说:“它只是一个藏书楼,但它实际上已成为一种极端艰难又极端悲怆的文化奇迹。”

丁国典、丁英父子: 建“八千卷楼”

杭谚道:“杭州萝卜绍兴种”,意思是很多杭州人祖上是从绍兴迁移过来的,丁家便是如此。相传清顺治年间,丁家由绍兴迁到杭州。到了丁国典这一代,因感念远祖丁顗曾藏书八千卷而在梅东里(今梅登高桥附近)建“八千卷楼”。丁国典认为“吾聚书不多,虽不能读,必有好学者为吾子孙矣”。此时并没有准确记载丁家藏书有多少册,只说“前后共楼二幢,书橱一百六十架”。

在丁国典的影响下,其子丁英对藏书的热爱有增无减,“嗜学,于书无不读,且喜,尝以经商之便,往来齐楚燕赵之间,遇秘籍,即购载以归,于是插架渐富。”“八千卷楼”历经两代人的积累,终蔚为大观,据说有三万册之多。然而咸丰十一年(1861),一把战火将丁家两代人的心血化作劫灰。“宋元明版真初印,丧乱何曾值一钱。”这场大火不知烧了多久,但一定深深灼痛了杭城每个爱书人的心。

丁申、丁丙兄弟:

补抄古籍 收购残书

与“八千卷楼”一起遭受厄运的还有文澜阁,丁家发起了补抄《四库全书》的浩大工程。此时的接力棒传到了丁英之子丁申、丁丙兄弟手上,他们不仅到宁波天一阁等藏书楼借来古籍文献补抄,还出钱收购散失的残书。当时,江南许多藏书楼的书籍流落市肆,廉价卖出。丁丙心生爱惜,大量收购藏书。

《嘉惠堂藏书目》序里说:“丁丙节衣缩食,朝蓄夕求,远至京师,近遗吴赵,外及海国,或购或抄,随得随校,积二十年,聚八万卷”。乾隆修《四库全书》时,曾对书籍中的“违碍字眼”多有删改。而在补抄文澜阁本《四库全书》时,被四库馆臣删改的文字据原本均得以恢复。正是丁氏兄弟发起文澜补抄,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又经过后来仁人义士多次接力,使留存至今的文澜阁本比原来更为完整、具有更高的版本价值和历史文献价值,是今天“四库学”研究的重要资料。丁氏兄弟对文澜阁的抢救补抄也受到光绪皇帝的褒奖,“购求藏庋,渐复旧观,洵足嘉惠艺林”。

1887年丁申去世,为继承祖父、父亲及兄长的遗志,丁丙决定再建藏书楼,于是“八千卷楼”重新走进人们的视线。重建的藏书楼总称“嘉惠堂”,取自朝廷表彰丁氏谕旨中的“嘉惠艺林”之语。

“嘉惠堂”由大小不一的三幢藏书楼无缝衔接、连体构成。前楼双层五楹,正厅名“嘉惠堂”;楼上仍称“八千卷楼”,以慎终追远,追念先祖创楼功德,收藏《四库全书》采录的刊本、抄本和钦定《古今图书集成》《全唐文》;后楼双层五楹,名“后八千卷楼”,收藏《四库全书》未收的刻本、抄本;西楼双层三楹,名“小八千卷楼”,楼上专贮各类文史典籍、地方文献的抄传佳本、著述稿本、编校定本。楼下设善本书室,专藏宋元善本和明刻精本。

据《八千卷楼书目》记载,丁申、丁丙兄弟在祖父和父亲藏书的基础上访求图书,或购或抄,在将近30年间里聚书1.5万多种、20余万卷。除宋本约40种、元本约百种之外,还藏有明刻精本、《四库全书》底本、名人稿本和校本、日本和朝鲜所刻汉文古籍等善本。光绪二十五年(1899)三月初九,丁丙因病去世,临终前留有诗句:“分应独善心兼善,家守清贫书不贫。”

丁立诚、丁立中:

皆有父风 敬重文化

丁家迁到了田家园(今浙医一院附近),经过几代人的经营,已是杭州首屈一指的豪门大户。宅院东临直大方伯,南至银洞巷,西到大王庙巷,北贴马所巷,在近百亩的土地上铺排开一个大家族。但清代徐珂《清稗类钞·廉俭类》却记载了丁氏一族的廉俭之风,说丁申、丁丙“家充殷盛,而性好俭,恶衣恶食,惟志于道。凡撰拟文字,所用纸,每就残余者墨之。外来书函之封套,或翻用其里,或加签其上,不浪费也。”连写书信都舍不得用张好纸,可谓节俭到了极点。

丁申、丁丙的子侄丁立诚和丁立中二人“亦皆有父风,每敝衣冠行于市,见者不知其为富人子也。”节省下来的钱,自然是用于购置书籍。家财万贯,有福不享,这让常人很难理解丁申、丁丙为何会如此醉心于护书、救书和藏书,他们对书籍的痴迷超乎想象。也许是血脉里原本就有对书籍、对文化的敬重。诗书传家,在丁家人心目中绝非一句标榜门庭的口号,而是一代代人实实在在的举动。

可人生总是难免坎坷,丁家所经营的官银号出现巨额亏空,须承担赔付之责。因一时无力赔付,丁立中甚至遭官府羁押。丁家无奈之下只能忍痛割爱。“八千卷楼”即将出售藏书的消息很快传开,两江总督端方即令正在筹办江南图书馆的藏书家缪荃孙、陈庆年赴杭洽谈,以免珍贵藏书流落异国。

光绪三十三年(1907)十月十一日,经多次书信往来商讨、检视藏书、反复议价,最终将丁氏藏书全部买下,成为筹建中的江南图书馆的第一批藏书。从此,嘉惠堂书去楼空。唯有丁丙“家守清贫书不贫”的精神犹存。

每本书背后都有一段故事,凝聚着中华文化的精华,也折射出丁氏一门椎心泣血、传续文脉的情怀。

民国时任浙江省民政厅长的阮毅成在《三句不离本杭》一书中记述,他曾多次探访丁氏故居,“花树山石尚有存者,然乏人管理,极为凌乱”。1947年11月11日,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在田家园建立,“小八千卷楼”成为院长王季午的办公之所。

正如一百多年前端方在呈给朝廷的奏折中所言:“窃维强国利民,莫先于教育。而图书实为教育之母。近百年来欧美大邦,兴学称盛,凡名都巨埠,皆有官建图书馆。宏博辉丽,观书者日千百人,所以开益神智,增进文明,意至善也。”丁氏的藏书,现在安然存放在南京图书馆,惠及后人。

如今,穿过车水马龙的庆春路,走进人流熙攘的浙医一院,人们步履匆匆,生命来来往往。在这人世间最悲喜之地,鲜少有人知道,那些手术诊室、住院部后面,有这样一座二层小楼,雕花木窗棂,西式铁栏杆,如玉兰树一般佼佼,芳华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