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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彝尊与梅里曝书亭

2023-07-28

《竹垞图》 嘉兴博物馆 藏

童涵冰

“不乡不市村落,半耕半读人家。”在嘉兴市秀洲区王店镇广平路南端,有一片园林式建筑群,正如诗中所憧憬的一样,这里就是朱彝尊一手为自己营建的乐园。

康熙八年(1669),自济南刘芳躅处游幕归来的朱彝尊,揣着一份颇为丰厚的酬金,回到故乡梅里,在完成了将父母灵柩合葬的心愿后,难得手头宽裕的他,当即在原居住地的荷花池旁又购置了一块土地,并将之命名为“竹垞”。“垞”即为“宅”,然一个“竹”字,寥寥六笔之中则可谓是海纳万千,既有他的憧憬,又有他的坚持,是满目竹树葳蕤蔚然,是辞章淳厚深秀,是风过簌簌间不经意流走的百年时光。

“竹垞”造景

“竹垞”分为南北两个部分,那时若走水路来王店,则必由长水塘入梅溪,或泊于绣鸭滩,又或泊于落帆步,这两处则正位于荷花池东西。入园左侧即为“娱老轩”,为朱彝尊晚年著书之所,1963年竹垞再葺时将原本朱氏家祠中的朱彝尊石刻像移入此处,又将朱彝尊手书条幅及曝书亭全景图存放其中。透过画卷,当年胜景可见一斑。事实上,来到这里的几年间,朱彝尊先后建起了藏书楼主体潜采堂,醧舫、六峰阁、杏花春雨山房、春酒库、静志居等建筑,又有菊塍、蝴蝶局、青桂岩、落帆步等二十景。如今所见仅为小园南隅,虽依旧明润雅致,却仿佛残缺的记忆片段一般,仅是当年建筑群落之中的些许断章而已。

作为整个园林造景的中心,康熙三十五年(1696)的那个夏天,坐落于南垞之北、荷花池以南的曝书亭建成了。从醧舫外的石板桥曲径向前即可登上另一岸的曝书亭,这是一座斗拱相接、歇山嫩戗、四面临空的建筑,两侧石柱上书:会须上番看成竹,何处老翁来赋诗。

亭名的由来则明显与“晒书”有关,江南多雨且潮湿,藏书一则怕火,再则怕潮,藏书之人爱书,爱之则又惜之,在住所专辟一处用来晒书防霉并不足为怪,故而建筑本身就有颇多巧思,如木门与两侧各开两扇便于通风的木窗,而屋脊与屋檐间的落差则可令雨水顺势落下,避免损坏书籍,如此种种,足见主人之于藏书,实在用心良多。

在曝书亭还流传着一个传说。相传某年寒冬,康熙下江南时曾途径曝书亭,见一位老翁袒露着肚皮正在亭中晒太阳。皇帝见状不免好奇,就问老翁何故如此?谁料那老翁一派从容,不紧不慢地回答说:“再不晒晒,我肚皮里的书就要霉掉啦!”不用多说,这位传说中既奇且怪的老人家正是朱彝尊。虽然传说的真实性已难以证实,但可以肯定的是,朱彝尊与这位君王的关系远不止于一次传奇的相遇那么简单。

写万卷书

崇祯二年(1629),朱彝尊出生在嘉兴府北香花桥东的碧漪坊,朱门家世煊赫,且以清德闻名,曾祖朱国祚历经万历、泰昌、天启三朝,官至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其后,朱门子弟虽多入朝为官,但到了朱彝尊父辈,早已家道中落。朱彝尊的大伯朱茂晖无子,其父就将朱彝尊过继给了大伯。朱彝尊不到六岁即开蒙读书,天资过人,每日读书可记诵万言而无错漏,且于八股应试上显示出了过人的异禀天赋,无论所出何题,顷刻间千字之文洋洋洒洒,蔚为大观。虽有状元之才,可彼时朝局、形势已非昔比,素来性子温润的朱彝尊在八叔朱茂晥的劝说下,只得按捺住满腔热情,潜心治学,对于科考之事再不过问。康熙元年(1662),为了躲避战乱与灾荒及补贴家用,朱彝尊远游南北,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游幕生涯。

直到康熙十七年(1678),皇帝命吏部开博学鸿词科,广纳天下博文布衣,那个十多岁就会作八股文的少年终于步入了仕途,而与朱彝尊一同入京的,还有两大簏珍之爱之的藏书。一切开始得颇是顺利,朱彝尊被授以翰林院检讨,纂修《明史》。多年的沉潜造就了他渊博的学识,两年后,他又擢升为日讲起居注官,后又出典江南试、入职南书房,愈近御前。

因为爱书,朱彝尊几乎终日埋首其中,全然不见人世烟火,因此,爱书纵然成就了他的文章风流与才学气度,也最终断送了他的仕途。供职史馆期间,朱彝尊能够轻易见到各地进献的书籍,为充实自己的私藏,他常利用值班的机会带抄手入禁抄录。康熙二十三年(1684),正在编辑《瀛洲道古录》的朱彝尊被人告发私录书籍,遭弹劾罢官。可一派天真的朱彝尊似乎也并不为此感到遗憾,只道:“夺侬七品官,写我万卷书,或默或语,孰智孰愚。”

康熙三十一年(1692),朱彝尊因纂修《明史》不合皇帝心意复又罢官。那时,那部描写北京历史与风俗的《日下旧闻》已经编写完成,身无挂碍的他旋即返回嘉兴,定居梅里,正式开启了自己赋诗填词、专研经籍的田园幽居生活。

愿勿轻弃

朱彝尊一生与书为伴,读书、藏书、抄书、著书几乎填满了他的人生。他藏书达八万多卷,先后编著了《经义考》三百卷,《曝书亭集》八十卷,《明诗集》一百卷及《词宗》《日下旧闻》《鸳鸯湖棹歌一百首》等著述。在潜采堂里,朱彝尊将古书善本分为“经、艺、史、志、子、集、类、说”八个门类,而每得一卷,则于卷首钤印十二字:购此书,颇不易,愿子孙,勿轻弃。

朱彝尊所藏之书颇多于十余年游幕生涯时所购,其中,除去在豫章书肆购得,又因“庄廷龙明史案”发而焚毁的五箱图书外,以二十金在江都于故人项氏子处购得的“万卷楼残帙”,这可以说是曝书亭藏书中较早购进的一批书籍了。藏书中另有部分抄录自史馆,更多的则是与同是藏书名家的友人们互为往来,彼此借阅,抄录所得。其中,即有一桩趣闻记录了朱彝尊抄书,“无所不用其极”。康熙二十一年(1681),朱彝尊到江南任典试官,听闻名士钱曾将家藏善本著录成《读书敏求记》,然不示众人。嗜书如命的朱彝尊难以释怀,遂宴请当地名士,席间以黄金、轻裘买通书童,又雇佣数十位抄手连夜誊写,抄成副本。离开江南前,朱彝尊曾数次向钱曾赔罪,故为人谑称为“雅赚”。

曝书亭前春来冬往从未寂寥,朱彝尊在这里晒书、吹风、会友,皓首章句的时光让生命中诸多不可承其重又难以言其苦的瞬间,稀释在了那些未曾谋面、不及遭遇的人与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