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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杭定
杭州劳动路前身是一条河,叫运司河。自宋代起,因两浙转运使衙门设立在河的西北侧,而得名运司河下。1936年时任浙江省主席的桂系军阀黄绍竑,发动民众填平运司河淤塞河道,改造成为与膺白路(南山路)平行的一条南北通衢大道。
我从小生活在劳动路与南山路之间的区域,将近半个世纪。
从劳动路南口,向西经竹斋街(河坊街)可至清波门;如果由北口往西经涌金门直街,也能一样走到涌金门。经常有人会问我,长长的劳动路,如果不走这两条街,还有没有与南山路相通的其他小路?
回答是肯定的,以前,确实有条小路存在。
广福里曾经是条极窄的小巷
如果从孔庙出发,经过旧仁和署、陆军同袍社和三衙前,最后到达荷花池头北口。忽然间,浓荫蔽日的南山路已经横亘在面前了。走这条路方便不少,可是弯来绕去,一般人还是嫌远。
幸好在荷花池头中段,还有一条近路可选,它直抵南山路,可谓近在咫尺了。这条路准确而言,是条小小弄堂,叫做广福里。它东起荷花池头,西接南山路。东西走向先窄后宽。它的东段在杭州城里算得上是极窄极窄的一条小巷,窄到二人狭路相逢时,必有一人侧身停步屏息面壁,方可容他人先过。若与体形健壮者或挑担者直面相遇,则需一人退至巷内稍宽处暂立相让。
以前的广福里,进巷是一色青石板路,两边矗立风火高墙。抬头仰望,可见一线蓝天,白云悠悠。行走广福里全长不足百米,小心翼翼转过两个九十度急弯后,小巷骤然变得开阔,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巷内墙门里有西式两层坡顶洋房,二楼露台宽大明亮。花木扶疏的中式花院,粉墙黛瓦,庭院深深。
说到广福里的名字,坊间也有一段传说。20世纪初,有广东与福建两位建筑营造商,一起合作开发了巷内的楼屋。他们取广东和福建两省名中各一字为楼屋名,曰广福里。广种福田,泽被后世。这类祈福吉祥之名,好听又不拗口,很能被世人接受。
广福里虽然窄小,却是三衙前至南山路的必经之路。特别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夏天,我们结伴去“柳浪闻莺”游泳,炎炎夏日石板路晒得滚烫时,这是躲避骄阳炙烤的快速路,没有之一。可是一旦到了晚上,我们却又不敢轻易走进广福里,黑乎乎的窄巷显得阴森森的。因此路人宁肯向北绕行荷花池头,也不愿贪近走广福里的黑弄堂。
如今广福里已经被拓宽成一条大路,昔日的小弄堂不复存在。我们站在荷花池头1号墙门左手边,这里就是当年广福里的巷口。前后四顾,时光倒流,足可想起当年有声有色的窄巷传说。
从皇城根下走到南城脚下
杭州有十大古城门,从现在的西湖大道至清波街往南一点,在这块狭小的区域内,就有清波门和涌金门两大古城门。1913年,拆除了城墙与这两个城门,修建宽阔的南山路。古城墙拆了,可是“南城脚下”这个古地名仍在。宽阔的南山路中央,还保留了一段窄窄的古城墙墙基,用来做南山路中央的隔离带,上面竖着高高的木头路灯电杆,这种道路隔离带当年杭州还很少见。直至1958年,这个古城墙遗址还留在南山路上。
当时,走到行人稀少的荷花池头,抬头可见景云邨对面白墙上,有“南城脚下”搪瓷路牌高悬。南宋时候,南城墙曾在这一带开过城门,其大概位置就在今天南山路上“恒庐”附近。但按当地土著所说的“南城脚下”,其范围还要大一点。它泛指旧仁和署、三衙前与荷花池头这一片相邻区域。从皇城根下走到南城脚下,一路走来,都是离南宋古城墙不远的繁华之地。
古时候出清波门或涌金门,来到城外,便是锦绣西湖。城墙一隅,咫尺西湖,水光潋滟,相得益彰。南城脚下一带可圈可点的遗迹历来很多,至明清时期,更是骚人墨客和金石书画雅集之地。
1958年前后,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的前身)从外西湖18号迁至南山路。南城脚下的“景云邨”云集了“浙江美术学院”许多知名教授,名家汇聚,群贤毕至,可谓是南城脚下源远流长的一块艺术风水宝地。
从20世纪40年代末以来,我们家一直生活在南城脚下的江南巷陌中至20世纪90年代。凡四十余年,生活于此,日日行走于斯,从未有过须臾离开。小时候就读“杭师附小”幼儿园,每天都要经过南城脚下,去南山路上学,荷花池头便成为每天来去的必经之地。
这些上学所经之处,曾是明清衙门机关枢纽所在。历史长河流经这些地方,留下许多至今仍然清晰无误的地标。
司狱弄,离鲁迅祖父羁押之地最近
从地图上看,明清时期如果从运司河东跨过凌云桥,到了桥西便是府衙司狱署。它的北面是孔庙大成殿及杭州府学与仁和县学。它的西南面是勾山,那里是杭州府治所在。府衙与仁和钱塘两县署离得很近,重要衙门倚靠在一起,绝对有利于政务决策与号令统一。
距勾山府治不远的孔庙门口,有棵古老的大香樟,百年风雨,亭亭如盖,这是一个历尽沧桑而未变的重要标志。大香樟西南侧,有条石板小巷叫赐玉弄,它由东向西延伸,与北面的阿太庙弄相接。这条小弄堂的前身,其实不叫赐玉弄,民国电灯公司电费收缴单上写作司狱弄。这个地名人们认为它难听、晦气,后以其谐音改名为赐玉弄,就是今天“吴山人家”前面的这条长巷。某风和日丽之日,两个汉服小女子施施然走过这条历史小巷。汉服飘飘,春和景明,官府牢狱早已相隔百年之远了。
说起司狱弄的存在,通常是对应司狱署这个森严衙门,大约可以推定当时的府衙监狱就在司狱弄附近,若从整体格局来看,应在旧仁和署周边这一带。
司狱署下辖监狱大牢,当年曾是鲁迅祖父周福清的羁押之地。清光绪十九年(1893),周福清因科举行贿案发,被光绪皇帝亲判“斩监候”,押解至杭州府衙监狱中等待“秋决”。利刃高悬,危在旦夕。周氏家族上下老小,在提心吊胆中等待“秋决”到来。他们当然不肯束手待毙。周家为了保住人命不惜变卖家产,四处奔走,疏通上下关节。鲁迅父亲因此抑忧成疾腹胀如鼓,少年迅哥儿日日奔走于当铺与药铺之间。从此家道中落一蹶不振,少年鲁迅遍尝生活困窘与世间凉薄。
二弟周作人其时尚为年幼小童,亦被族人携来杭州在四宜路租屋长住,隔三差五,跟随长辈去府署监牢,探望和陪伴落难的祖父。家难临头,无可躲避,周氏兄弟也曾无助地徘徊于南城脚下,从司狱弄至荷花池头的小路上,留下过他们踟蹰不前的足迹。
封建社会的严酷和世态炎凉,极大地刺激了周氏三兄弟,也因此成就了他们的不同人生。惨淡无助的生活像有力的无形推手,把周氏三兄弟一步步推向了历史舞台。
现代“钦天监”与陆军同袍社为邻
旧仁和署南端隔着河坊街与四条巷口相对,它的北端到如今的省气象局。只不过百米长的一条官道,一直到清代前后左右府衙县署林立,肃穆森严。杭州府衙与仁和钱塘县署等一干威权机关尽在周围。
气象台在古代被称作“钦天监”,浙江省气象局能与古衙门遗址同处一地,虽然所处时空不同,没有任何交集,却是难得的古今巧合。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省气象局需要电台接收气象数据。每当夜深人静时,途经小巷仔细凝听,常可听见电台还在嘀嘀嗒嗒地工作。
看不见的空中电波,给这古老衙门原肃静回避之地,添了几分飞越时空的神秘感。
省气象局西面,原来是同袍社旧址(1910年前后,有浙军驻守于此。“同袍” 一词出自《诗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有战友、同伴之意)。因为是空地,1949年前大批贫民乘机涌入搭棚而居。小时候曾偷偷跑进去东张西望,同袍社里到处是破败茅草棚屋,一条泥泞小路弯弯曲曲,还有三两小水塘。一群大小土狗,兴高采烈地在水塘两边东追西逐。就此而言,同袍社就是贫困百姓的生活聚居地。百姓口中一向是胞、袍不分,他们口口声声称自己是住在同胞社里的。
1954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无情烧毁了大部分茅屋。原住民突然失去栖身之地,生活十分艰难。后来人民政府出资重建同袍社,新屋落成后,适逢新时代带来了新气象,改名为“新民村”,一直沿用至今。
从新民村起至荷花池头,一条由东往西约七十米长的小路,称之为三衙前。顾名思义就是三处衙门前面。至于哪三个衙门,则各有其说。一般是指杭州府衙与钱塘及仁和县署这三个政府重要衙门。在这条五米宽小路左手边,是三衙前小学和三衙前幼儿园。因为三衙前道地逼仄,可提供的空间非常有限,因此校园规模都很小。
三衙前与荷花池头中间,
曾有个菜园子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三衙前最有趣的地方,要数与荷花池头相交处的右手边,有一排三间头板壁瓦房。这户人家在堂前用木围栏做成猪棚,养了一头黑色老母猪。这母猪经常躺在猪棚稻草上哼哼唧唧,一群小猪崽争相拱着它吸奶。放学路过,小朋友们把这里当成了动物园,围着猪栏东看西看,叽叽喳喳热闹一番后才肯回家。
那猪棚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点味道。每隔几个月,老伯伯就会把一个竹木猪笼抬上钢丝车(手拉车),拉着老母猪出去“相亲”。老伯伯走出荷花池头,沿着南山路,慢慢往长桥方向走去。小朋友们当然不知道是干什么,都以为是老伯伯拉上老母猪,去西湖边散步透透气。
那时候玉皇前山和长桥一带,是南山大队的地盘,老伯伯一家很有可能是南山大队的农民。他们房前屋后拥有一大片菜地,种着碧绿的各种蔬菜。一畦畦的芥菜、萝卜、油冬儿菜,高矮搭配疏密有致,满目都是青翠。老伯伯三日两头要拉两筐蔬菜上街,沿着长长的孝子坊和四宜路沿街叫卖。
小朋友喜欢在菜地里扑蝴蝶和捉金龟子。那老伯伯也很和蔼,常坐在猪棚前面悠悠地吸烟,看我们在菜园里追逐嬉戏。高兴时他会呵呵地笑出声,从不责怪小朋友踩坏了他的菜地。
春天来了,金黄色的迎春花与油菜花盛开在墙边地头,春天的气息在三衙前四处盘旋。看黄昏万家灯火时,这里分明是城市繁华之地。当暮色苍茫中炊烟袅袅升起时,这里又更像是乡下农村一角,充满了田园生活的安宁与祥和。
岁月宁静,时光流淌,无人意识到这是杭州寸金寸土之地,他们世代居住于此自得其乐。在南城脚下养猪种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然又淡泊。
这已是七十年前的往事,这里仿佛是城市和乡村天然镶嵌融合的最佳样板,城乡比邻而居,各得其所。
三衙前与荷花池头,恰如我心目中的杭州,温润恬静而又无比亲切。
今年深秋时节,行人寥寥的劳动路上黄叶满地,我的外孙女来杭州看望我们。小朋友从小在英文环境里长大,却一直喜欢学说杭州方言,一张口就是“小伢儿搞搞儿,搞得不好闹架儿……”那天我想好了,带她去走走南城脚下的荷花池头,这是一次难得的乡土教育机会。
我们慢慢由劳动路走向孔庙,站在南城脚下 ,站在三衙前与荷花池头的转角上。
深秋的风穿过长巷,仿佛在轻轻叹息,当年菜地边追逐嬉戏的学童,霜雪早已爬满了双鬓。
听着风起黄叶沙沙响,忽然间,心里反倒平静下来。
其实记忆无需安放,它本身就是岁月沧桑刻画而成的年轮,是一代人负责传递给下一代人,再由他们轻轻摩挲和用心去体会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