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九九消寒图，装满了人们对冬尽春来的期盼，一笔一划里，春回大地。
尹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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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手机界面弹出对话框，是母亲大人的叮嘱，“周日冬至，回家吃饭”。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一年将尽。
冬至日于我们是年末的提醒，于母亲是一年中为数不多需要操持的大日子。母亲通常要忙碌上大半天，在家做一桌菜祭祖，杭州话叫“做香”（音），我一直就没弄明白这两个字在普通话里对应哪个词。后来有一回看书，翻着翻着，忽然灵光一现，这个词不就是“祝飨”么，音对得上，意思也差不多。从这个书面语色彩极强的祭祀专用词汇，可以想见这个民间习俗是有很深厚的文化背景的。
祝飨的菜品通常是三荤三素，荤菜必须是鸡、肉、鱼三样，讲究一点的素菜是莲藕（寓意路路通）、青菜（上面要放块十字切开的豆干，寓意田地）、豆芽（寓意发）。现在多数没那么讲究，只拣三样当季的蔬菜，葱、姜、蒜这些香辛料是绝对不能用的。客厅的八仙桌上一边摆香烛，另外三边每边4个小酒盅4双筷子，香烛点起来，小酒斟起来，家里每个人都要拜上一拜，向祖辈表达这一年的谢意，并希望继续得到佑护，这是普通人家最朴实的愿望。通常斟三次酒（寓意酒过三巡），香烛燃尽，仪式宣告结束。
母亲说，她是从前看奶奶操持学会的，奶奶故去以后，她便在每年冬至继续这项仪式。遥远的祖先于后辈其实并没有太直接的感知，在祭拜的时候我们通常念叨的是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这些熟悉亲近的一辈，在每一年的这一天用一个小小的仪式追念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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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追溯，冬至是古人最早测定并且记录下来的节气之一。山西陶寺遗址出土的迄今最早的观象台和圭表实物，证实了早在4000多年前先民就已经掌握了精准的测量技术。古人根据天文观测把冬至称为日短、日南至，形象而精确地表达出冬至日太阳直射南回归线，北半球白昼最短的天文属性。此日之后，太阳直射点北移，白昼渐长，阳气渐生。所以古人视冬至为阴阳转换、万物复苏的起点。在笃信阴阳五行的先民心中，冬至不仅仅是时间的表达，更承载了敬天法祖的精神内核。
有记录最早的冬至日祭祀是在殷商时期，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玉圭上有“癸酉至日，王祀于河”的铭文，记录了商王在冬至日祭祀河神的仪式，是目前考古发现最早的确切冬至祭祀记录。周朝，冬至祭天成为国家大典。《周礼·春官·大司乐》记载：“冬日至，祀天于地上之圜丘，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汉武帝时正式确立皇帝冬至祭天仪式，此后成为定制。而民间的冬至祭祖也是从汉代开始有明确记载的，崔寔的《四民月令》里说：“冬至之日，荐黍羔，先荐玄冥，以及祖祢，其进酒肴及谒贺君师耆老，如正旦。”
家里过冬至的小小仪式居然发端自1800多年前的汉代，农耕文明的传统确实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无论时光怎么流转，朝代如何更迭，中华文明的精神内核依然代代相传，融入国人血脉，源流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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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耕时代，节气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冬至恰是二十四节气中最重要的一个。冬至前，农作物已收割完毕颗粒归仓，牲畜归栏准备越冬，各项农事告一段落。冬至后，阳气回升，春耕备耕即将启动。在这个节点上，人们祭祀神明祖先，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既是对自然的敬畏也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这是处于农耕文明的先人最质朴的精神追求。
西周至汉初的历法曾以冬至为“岁首”，对当时的人来说，冬至等同于新年，这便是“冬至大如年”的源头。即便汉武帝后，岁首改为正月初一，民间仍以冬至为“亚岁”，延续祭祖、团圆等跟过年差不多的习俗。从汉代起，冬至成为法定假日，“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
唐宋时期，冬至更是风头无两。唐朝官员放假七天，跟春节相同，皇帝接受百官朝贺，赏赐群臣，民间也流行相互拜访庆贺，就跟过年时“拜年”一样。宋朝庆祝冬至更是盛况空前，《东京梦华录》记载：“十一月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贺往来，一如年节。”
到明清，出现了“冬至大如年”的明确表述。清人顾禄的《清嘉录》云：“郡人最重冬至节。先日，亲朋各以食物相馈遗，提筐担盒，充斥道路，俗呼‘冬至盘’。节前一夕，俗呼‘冬至夜’。是夜，人家更速燕饮，谓之‘节酒’。女嫁而归宁在室者，至是必归婿家。家无大小，必市食物以享先，间有悬挂祖先遗容者。诸凡仪文，加于常节，故有‘冬至大如年’之谚”。生动再现了当时苏州的冬至民俗。“冬至大如年”的说法如此流布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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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间，冬至有很多“玩”法。首先就是冬至吃什么？南北有别，有各自的吃食和各自的讲究。
北方吃饺子，有“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的谚语。传说这个习俗是源自名医张仲景冬至舍药的善举。辞官归故里的张仲景在寒冬腊月看到南阳城里的穷苦百姓因寒冷而被冻坏耳朵，便于冬至这天在南阳东关的空地搭起医棚，支锅熬药，施舍给看不起病的百姓。他舍的药叫“祛寒娇耳汤”，做法是先用羊肉加祛寒调味的中药一起熬煮，煮熟后将肉切碎，用面皮包成耳朵的形状，再放进锅里煮熟。煮好后施给每人两只“娇耳”一碗汤，大家吃完浑身暖和，血液通畅，冻伤的耳朵也慢慢好了。在河南南阳的医圣祠里，你能看到传说的完整版，而且直到今天，南阳仍在每年冬至日举办“仲景娇耳节”。
南方吃汤圆，主打一个团团圆圆，有“冬至圆，人团圆”的说法。我们家冬至会吃年糕，自然是年年高的寓意。
冬至玩什么？最流行的不外乎“九九消寒图”，一种数九计时的游戏。文字版多属文人雅玩，“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風）”九字均九划，自冬至始每日一笔，待八十一天后写完，数九寒天也就过去了。雅俗共赏版是梅花图，九朵九瓣的梅花，每日染一瓣，待花瓣染尽，则寒消梅开，万物复苏。最民间的版本是画圆圈，81个圆圈，每日填画1个，为增加乐趣，可根据每日天气填画不同的标记。无论哪一种，都装满了人们对冬尽春来的期盼，一笔一划里，春回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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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冬至还有扫墓的习俗，与清明扫墓一起作为“一年两祭”。在我家，则是用祝飨替代了扫墓。同是对祖辈表达感恩和敬意，不拘于用哪种形式。
冬至是寒冷的极致，又是温暖的起点，处在阴阳转换的交点，蕴含着否极泰来的人生哲理，颇受文人重视，杜甫有“冬至阳生春又来”的名句。而给我印象至深的是姜夔写于冬至日的千古名篇《扬州慢》，若不是在极致的寒意里见到满目疮痍的扬州城，白石道人的黍离之悲当不会如此至深至切，“渐黄昏，清角吹寒”，这份彻骨的寒弥漫在扬州的时空里，情境达到了完全的统一。“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扬州城虽遭重创衰落已极，但终有复兴之日。姜白石在词序中点出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想来也有这层意思的表达吧。
冬至过后，白昼逐渐增长，日落是每天1分钟地往后推迟，虽缓慢然而持续不断且坚定，因为，春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