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月亮 | 老了的李(诗人,媒体人)

蟾蜍像是哈哈镜里的青蛙

2025-11-14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蟾蜍的形象是险恶的,现在已经无从回忆起这个概念的由来了,乡音里叫它“拉湿”,我怀疑是垃圾的谐音,当我们从口腔里吐出这个声音的时候,口气里多多少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我们吵架,我们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骂他:你这个“拉湿”。

对了,通常我们叫它癞蛤蟆,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在童话故事里,王子多半是变身为青蛙的,而巫婆或巫师在阴谋诡计被戳穿失败以后,往往会化身为癞蛤蟆。

一个多么可悲的符号:对应于天鹅欣长的形体,高蹈如舞蹈的姿影。童年时候我不知道的是,这两者之间,有时就是互为镜像,癞蛤蟆可以是天鹅,天鹅也会沦落为癞蛤蟆。它就是阴影和阴影之间的光。

从老宅的灶间出门,有一段青石板铺成的路,几间低矮的茅房和猪圈。在灶间和茅房、猪圈之间,一面低矮的土墙把我家和其他的邻居隔开来,这是一面神奇的土墙,它是童年之蜜的来源地之一,也是癞蛤蟆出没的场所。

那么多年过去了,它一点也没变,我又看到了癞蛤蟆,熟悉的模样。仿佛多年时间就是凝固的,它依然蹲伏在这幽暗的角落。

而我记忆的仓库,像是被这土疙瘩一般的事物打开,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它的颜色灰暗,背部还有很多凸起的疙瘩,那种阴暗潮湿的形象触目而来。这是它的自我保护,这颜色和土地混为一体,既能够迷惑敌人,也有助于它捕捉各种昆虫:它的食物,它维持生命的源泉。

蟾蜍有时候也有跳跃的冲动,但很笨拙,也很可笑。它好像是青蛙的畸形兄弟,甚至连蹦跶都是佝偻版的,它总是在阴暗处,慢吞吞,慢吞吞,像是恶毒的巫婆,散发着阴郁的火焰,那凸起的疙瘩便是巫婆打结的头发。妈妈带我去余姚城里的龙泉山时,那时有一个哈哈镜的项目,我突然问妈妈:蟾蜍是不是青蛙照过哈哈镜后变不回来了?

而且,总是有人告诫我,不要去抓它啊,它会喷出浆液,乳白色的,粘上了就会让人的皮肤溃烂。实际上,除非是喷溅到了我们的眼睛里,我们会有痛的感受,对身体的其他地方,除了感觉上的不舒适之外,完全不会有任何的作用。中药里有一味药叫蟾酥,就是把癞蛤蟆分泌的乳白色浆液调在面粉里做成的,有强心、镇痛、止血、治疔疮等功效。

但当时认为,这汁液会腐蚀了我们,会让我们连骨带肉地腐蚀完,就像评书里说的那种化骨水。

形象是多么重要,我误解了它的本身,因为蟾蜍是渺小的,它的毒性其实很微弱,但在我幼年时的想象中,我给它披上了厚实的盔甲。真正有毒的是它的皮肤和卵,如果吃了真有可能让人中毒身亡,但即使这样,人们找到了吃的方法,在一些地方蟾蜍依然是一种美食,烟熏的做法并不仁慈。

我走过去,用树枝把这只肥胖的蟾蜍拨到了草丛里,它当然不可能是巫师,但即使是现在,我依然不愿意用手去抓它。

蟾蜍不疾不徐,用自己的节奏爬动着。我突然想起来,在它进入我童年空间的时候,它并不完全是让人厌恶的:“刘海戏金蟾,步步钓金钱”是乡间喜欢的年画之一,刘海钓的是三条腿的蛤蟆,也就“蟾”,传说它能口吐金钱,但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三条腿的蛤蟆我们都没见过。

在那个年画上,蟾蜍金光闪闪,凸起的疙瘩也是铜钱的模样,而刘海就是一个胖胖的喜人的道童。我想起这些,再去看这只蟾蜍时,觉得顺眼了许多,而它,慢慢就没入到了草的深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