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另一面

文 吴芸

2025-10-13

图片由AI生成

聪慧能干的父亲怎么就变糊涂了?

2022年的某一天,我打电话回家。父亲激动地告诉我:他想去外面走走,却迷路了,幸好遇见老同事,送他回家。

我听得心有余悸,马上意识到父亲的大脑正在慢慢退化中,便立即网购了老人防摔预警的电话手表,还有刻着父亲姓名与家人联系方式的手环。

好景不长。一年后的一个早上,母亲打电话来:“你爸今早上厕所,‘嘭’地摔倒,我扶都扶不起来。后来是楼下邻居帮我把你爸移到床上的。”

我立即又网购了一个座椅式马桶。第二天去看爸爸,发现他坐姿别扭,嘴角有点歪。我突然意识到:“老爸不会中风了吧?”

我打量着父亲苍老无力的模样,脑海中浮现的是他往日精神十足的形象。父亲是省级医院的医生,一辈子仁心仁术。遇见没钱医治的病人,他不仅垫付医药费,还送人家衣物。病友们送父亲的锦旗与镜框足足有几大箱。

退休后,父亲帮我带娃。10多年前,他还一手撑着雨伞,背上驮着幼儿园放学的外孙,骑行在狂风暴雨里。

后来父亲最大的变化是,手机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客厅里塞满了五花八门的保健品和收藏品,还有几十箱高纯度白酒。父亲像中了魔似的,说如若不买那些酒,推销员就会下岗。

说这话的父亲,脸上还洋溢着“助人为乐”的成就感。

聪慧能干的父亲怎么就变糊涂了?那天,我与母亲合力把父亲的手机藏好,只让他用我买的电话手表。

我以为推销电话从此消停了,父亲可以安享晚年。但没想到,父亲却渐渐地沉默寡言了。

直到他重重地跌倒在家里。

难道我们要剥夺父亲用嘴品尝美食的权利?

父亲被我们搀扶着上车,去医院急诊。

正如我所料,医生诊断,父亲是突发脑梗,导致左半身中风,必须住院治疗。我买的防老年痴呆的物品和锻炼器材,全部下岗。

我们请了24小时护工照料。一周后,医生担心父亲吃东西误吸到肺部,建议鼻饲。

我的抵触情绪一下子上来了。鼻饲,一根长长的冰冷的管子,从咽喉处直插胃部,这是多么难受的事。难道我们要剥夺父亲用嘴品尝美食的权利?

但是顾虑到肺炎的风险,我不再反对。刚开始鼻饲,父亲非常烦躁。七十多年的吃饭习惯突然被中断,他总认为自己没吃东西,没吃饱,提出要立即出院。

小舅妈来探望父亲,鼓励他:“赶快好起来哟,我们可以一起喝酒。”父亲听了,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半个月后,父亲病情逐渐稳定。父亲原单位的领导打来了慰问电话,介绍我们去一家医院的康复部。在我们出院前,同病房的一位老太太,被另一位老太太推着轮椅先出院了。原来她们是相伴几十年的亲姐妹,白发人照顾白发人。

我买了中风病人需要的物品:轮椅,三角垫,成人尿不湿,医用棕垫,清洁口腔的棉棒,训练防误吸的勺子和水杯等。选轮椅时,不仅有手动和电动的区别,有的轮椅还设计了直接如厕的装置。

倘若父亲没有中风,这些老人康复用的物品,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关注。

小罗风风火火地来了

父亲入院前,寻找新护工成了当务之急。三天后,朋友帮我物色了一位护工。小罗是四川人,中年女性,扎着麻花长辫,两道浓浓的一字眉,眉宇间一点红,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小罗上岗了。她性格外向,喜欢给平躺的父亲喊“加油”。偶尔还要给父亲头顶扎一根冲天小辫,把他当成“天线宝宝”。生病的父亲常常被逗乐。

小罗很节约。她把父亲身下的隔尿垫洗晒干净继续使用,把破壁机里没吃完的完好食物,热一下,继续给我父亲吃,绝不会直接扔进垃圾桶。

小罗一周的饭菜,由她当保安的丈夫每周六送来,放在病房的纸板箱里。

护士长向我告状:“姐,我们这里的护工哪有像她那样的?说话声音大,和她讲理听不懂!最头疼的是,您看病房里堆满了她的东西,影响我们医院的形象!”

我心平气和地说:“妹,小罗有一年出车祸,在床上躺了一年,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她找工作不易,给她一个改进的机会吧!”

但对小罗意见最大的是我的母亲。好多次,母亲投诉小罗让父亲光着脚丫。母亲的担忧成了真,父亲受凉得了肺炎。

母亲要求我立即换人。

当小罗提出春节要回老家,我同意了。小罗风风火火地来,又像一阵风似的离去,也许大山里的率真并不适合护工这份职业。

人一旦失去自理能力,就成了成人世界里的“大宝贝”

在康复医院的几个月里,父亲先后有两个同室病友。

一个是西北汉子。日常照顾他的,除了中介派来的阿姨,还有一位是他的亲弟弟。高大的弟弟耐心地帮哥哥理发、剃须,不停地按摩腿脚,刷新了我对北方男人的印象。

他们出院后,来了一位患脑溢血后遗症的老爷子,照顾他的是年逾古稀的老伴。老太太银发微卷,说话轻轻的,面带微笑。她已经照顾丧失自理能力的老伴3年整了。

她是一个很好相处的病友家属,大多数时候都在忙碌。有时,生病的老爷子冲她发脾气,她只嘟哝一句:“我24小时在这里守着,累死累活,你还发火?”

虽然他们有儿子儿媳,但年轻人工作忙,最多来探望一眼父母。

医院有很多康复器材,站的,坐的,踩的,练手指力量与大脑反应的。父亲始终不愿主动练习。有时,我见父亲被五花大绑地在那儿练习站立,他面露愠色:“我不要这么傻傻地站了,我要坐!”

还有一次,我看到父亲张大了嘴,渴望借助试管把一勺米糊喷入自己的嘴巴。一瞬间,我想起了婴儿嗷嗷待哺的画面。

人一旦失去自理能力,就成了成人世界里的“大宝贝”。

大年三十是父亲的农历生日。他有气无力地舔了下祝寿蛋糕。父亲已经瘦得皮包骨头。

我下决心继续转院,寻找更合适父亲的治疗机构。

第二名护工上岗了,父亲被她照料得干净清爽

在转去另一家康复医院前,护工琴上岗了。

但第一天,我父亲的身上就被热水袋烫起了一个小水泡。中介负责人狠狠地在电话里数落琴,声称要开除她。

我替琴说了几句好话,中介说:“算她运气好,遇见你这样的雇主!”

转院选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那天,护工琴与我们坐在救护车上,脸上露出“胜利大逃亡”的笑容。她和前一个中介解除了合同,从此成为照顾我父亲的“专职”护工。

救护车在拥挤的路上慢慢开着,琴给我看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说起自己比黄连还要苦的人生。

她的文化程度不高。在和丈夫离婚后,她在老家做过泥水工、木工,后来进城当保姆和护工。好不容易把女儿拉扯成年,用辛苦存了十几年的钱给女儿贷款买了一套婚房。

最让她心碎的是,年纪轻轻的女儿竟然走在了她的前头。

说到这,泪珠从琴的眼里滚落下来。我拍拍她颤抖的身体,安慰她:“往事放下,你把儿子培养好。”

护工琴的性格像极了猫的气质,和雇主的关系不远不近。凡是能处理的小事,她都悄悄做了,从不提前告知,也不主动邀功。

有几次,有人撞见琴中午出去了。后来得知,一次是去修手机,一次是手受伤了,去了医院。我没有责怪琴。毕竟她也有要处理的私事,何况她给父亲每天料理得干净清爽,身上没有任何异味,也没有生褥疮。

琴与胖嫂之间的矛盾,我是听护士说的。

原来,个子小巧的琴把一米七五的父亲抱上轮椅去溜达,手上有伤力气不够,便喊同一病室的护工胖嫂帮忙。事后,胖嫂要她支付10元“帮忙费”。

琴生胖嫂的气,我安慰她:“我给了你不少零花钱,你就当作请胖嫂吃东西吧。”琴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们给他递根好烟,“骗”他坐起来,多晒一会儿太阳

换了一家新的康复医院后,父亲渐渐长胖了。

让康复医生头疼的是,父亲不喜欢插鼻饲管,常趁人不注意,用功能尚在的右手把鼻饲管拔了。护士告诫我们:“鼻饲管反复拔出和插入,会损伤鼻黏膜的!”

有一次我去探望父亲,恰好撞见他把鼻饲管一下子拔了。父亲随之露出灿烂的笑容,和不懂事的小孩做了坏事的表情一模一样。

重新插上鼻饲管后,父亲索性放弃了吞咽功能的练习,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进食方式。

只是身上痒的问题无法根治,据说这是糖尿病病人的并发症。父亲痒得难以忍受时,我们就用止痒膏或打一针来缓解。

父亲愿意坐起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好不容易哄他坐在轮椅上,他不是说屁股痛,就是抱怨头晕。

后来,我们偶尔给他递根好烟,才可以“骗”他坐起来,多晒一会儿太阳。

父亲有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同事,5年前中风,气管都切开了,但在家人的精心照料下,已康复回家。他女儿说,爸爸可以开着电动轮椅四处玩,生活也能自理。

这是别人家中风的爸爸,我好羡慕!但我知道,我耄耋之年的父亲已经不可能恢复如初了。

母亲办妥了两件事,把父亲的照片放大,并选好了一个地方

父亲倒下后,母亲很少去医院,基本是天天电话问候。母亲也年逾古稀,有心脑血管的疾病。

父亲刚住院时,母亲无比惶恐。她害怕夜幕降临后一个人待在大房子里,睡觉时整晚亮着灯。我给母亲买了一只玩具小恐龙。小恐龙笑眯眯的,好像对着母亲开心地笑,母亲慢慢不再那么害怕黑夜了。

那段日子,母亲利索地办妥了两件事:把父亲当医生时的照片放大,备作遗照用;选好了以后可以供奉父亲骨灰盒的地方。

母亲又把父亲买的几十箱白酒,全部送给医院的务工人员。

去年冬季,母亲在菜场买了三只母鸡回来养。我说:“这三只母鸡陪你,你会觉得热闹。”但养了一段日子后,母亲托人把鸡放生在竹林里了。她说:“那三只鸡胆子越来越大,在房间里四处溜达,还四处拉屎,烦人。”

母亲不再买活物养,索性买了铺天盖地的鲜花回家。

我打趣:“老妈,现在你家到处都是大花园了,花香满屋,你不再寂寞了。”

每次走在路上,我都祈祷上苍让父亲继续好好活着

自从父亲中风后,我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事事周全。我除了承包家务、照顾两个孩子外,还要时刻关注父亲的病情变化,安抚母亲的多变情绪。

有几次父亲吃了我精心制作的饭菜后,腹泻不止。护工无奈地说:“你爸爸今天拉稀拉得好厉害,我一直在收拾。”我五味杂陈,差点崩溃:我努力做美食,怎么会是这结果?

还有一天,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她伤心不已:“今天赶公交车,因为小跑有些不稳,狠狠摔了一跤,都没法立即爬起来。”

我又心疼又自责。如果我能陪在母亲身边,这种意外就不会发生。

母亲也曾经搬来与我们同住,但她的生活节奏完全不一样,晚上六点就睡觉,半夜就醒了,醒来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母亲无法安心住下去,她惦记在自家窗台外每天撒米放养的麻雀、画眉、相思鸟。

于是,我只能委托住在母亲家附近的好友,替我去看看她,给她送点吃的,帮她解决电灯不亮、空调遥控器坏了之类的生活问题。

父亲有四个亲兄弟,大伯、二伯、三伯都在天堂了,五伯也饱受老年病的折磨。但只要有时间,他就会拎着水果,转车去康复医院看望我父亲。五伯感叹:“看一趟,少一趟了。”

父亲在我家附近的康复医院平躺,我几乎天天都去探望。去康复医院的大路很洁净。春天河边杨柳依依,夏天我会发现草丛里冷不丁冒出美丽的小花,秋天梧桐叶泛黄后在风中翩翩起舞,冬天寒风打在脸上,有种吃棒冰的“人间清醒”。

每次走在路上,我都祈祷上苍让父亲继续好好活着。

大娃安慰我:“老妈,以后人形机器人发明了,可以让机器人护工照顾外公,我们就可以一家团聚了!”

这是多么美好的憧憬!

读稿人语 戴维

生命的滋味

“岁月不及念,一晃又一秋。国庆,落叶,下雪,跨年;渐寒,添衣,无病,安好。”这首佚名诗,恐怕代表了很多人的心声。在一个变化和喧嚣的年代,人容易陷入焦虑。正如本期故事《生活的另一面》所言,一场狭路相逢的疾病,就能让原本幸福的家庭,顷刻间苦不堪言。

当生活露出不那么友善,甚至有点凶恶的“另一面”,我们该如何坚实内心,度过人生的长河?也许陌生人的善意,可以让你打起精神,来应对接下来的难题。就比如故事中的两位护工,还有家人间互助的温暖,都能消除隔膜,带来力量。

生命很甜,生命很痛,生命的滋味,需要每个人亲自去品尝。这就是生活的“另一面”让我们沉淀和成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