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亭
钱王筑塘图
钱氏竹笼
仁和场图
乌龙庙古碑
王 仪
晨曦初露,杭州城东的秋涛路上,车流如织。高架桥上穿梭的车辆,宛如潮水般奔涌不息。那些被挡风玻璃折射的晨光,仿佛是昔日吴越工匠捶打石塘时迸溅的火星;暮色中绵延的红色尾灯长龙,又恰似当年塘工们传递的篝火,只是那灼热的光斑已从松明换成了现代的LED灯光。
若从云端俯瞰,这条贯通南北的交通干线,恰似一柄出鞘的吴越青铜剑,剑锋所指,是杭州城的千年沧桑与现代辉煌。
剑指西东:历史与现代的交响
剑锋西指,穿过南宋御街的青石板,斑驳的香糕砖一路延伸至鼓楼,这座曾名“镇海楼”的千年城阙,如时间的守门人静踞御街南端。胡庆余堂的药香与河坊街茶肆的茶香雾霭交织,漫过鼓楼拱券下深埋的城墙夯土,恍若明代戍卒擂响抗倭巨鼓时震落的江涛余韵。
吴山天风掠过《武林旧事》的残页,将临安的种种声音,卷入鼓楼辰时的钟鸣。当暮色浸透歇山顶的琉璃黑瓦,戍卒的鼓点便撞碎御街石板,将钱塘潮声逼退三丈,只余檐角铜铃泠泠清响,合奏成一曲慢板的江南史诗。
剑锋东掠,则是钱塘江畔的现代奇观:摩天巨构拔地而起,勾勒出雄浑壮丽的现代天际线。城市阳台犹如一枚精致的胸针,点缀着杭州的诗意风华。金光璀璨的杭州国际会议中心,如一轮金阳冉冉静悬,与江面上跳跃的波光相拥,仿佛凝固了“日出江花红胜火”的千古咏叹。
来福士双塔以其250米的高度强势介入天际线,灵感源自“钱塘潮”的螺旋扭转姿态,混凝土的线条化作奔涌的潮头、层叠的浪涛。夜幕降临时,建筑周身的LED灯带次第亮起,整座建筑化身为“凝固的夜潮”,与江面上的潮汐声光形成一场磅礴对话。
越过开阔江面,对岸是昂然矗立的“杭州之门”。这座以杭州拼音首字母H为造型的双塔建筑,勾勒出城市脊梁,如巨鸟展翼。羽翼之下,悬垂幕帘似虹桥卧波,倒映钱塘。
不远处,钱塘江畔的“两朵莲花”——杭州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与“杭州之门”刚柔并济,一同谱写着这片热土上竞技与艺术的辉煌篇章。
秋涛之名:从自然奇观到文化图腾
雍正二年(1724)《钦定重修两浙盐务志》发黄的纸页上,仁和场古盐图正低语着一个江海博弈的传奇。
这片土地,千年以前由一道石龙镇守,从六和塔下开始,向临平蜿蜒二十余里,以鱼鳞石塘的榫卯筋骨锁住怒潮;塘内盐烟缭绕,星罗棋布的灶户在滩涂上熬煮浪花,庙宇飞檐刺破海雾;而江对岸的萧然山峦,仍保持着史前般的蛮荒苍茫。
这道石龙的一段脊梁,如今被命名为“秋涛路”。现代车流碾过吴越王以竹笼石塘构筑的海塘基址,高架桥贯穿乾隆曾检阅水师的秋涛宫遗址,而路牌下的地铁站正吞吐着南来北往的旅人。
秋涛之名,源于地球与天体的一场永恒角力:钱塘江出海口呈喇叭状,杭州湾与东海接口处宽达百里,潮水初入时如万马平川;行至翁家埠,江道骤缩至四五公里,后浪推挤前浪,最终在大尖山附近掀起壁立潮峰。而农历八月十八前后,太阳、月球与地球连为一线,引力叠加形成天文大潮,潮头最高可达十余米,声如雷震三十里,成就了“万马突围天鼓碎”的天下奇观“钱塘涌潮”。
公元前210年,横扫六合的秦始皇在钱塘怒潮前低下了头颅。史载其南巡至灵隐山麓的蕞尔小邑钱唐县(今杭州)时,“临浙江,水波恶”,滔天浊浪迫使御驾“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宝石山下那块曾系龙舟缆绳的巨石,至今仍被称作“秦皇系缆石”,成为中原王朝与东海狂澜首次交锋的见证。
真正开启钱塘涌潮文化图腾编码的,是西汉枚乘《七发》的“曲江观涛”,其中“素车白马帷盖之张”的比喻,首次为钱塘潮赋予了神话意象。尽管当时“曲江”是否确指钱塘江存在争议,但明代方志学家陈善的考证揭示:西汉枚乘笔下“三军腾装”的涛浪,实为钱塘江下游“之”字形河道叠加的潮涌。
东汉王充《论衡·书虚篇》中,明确提到“浙江、山阴江、上虞江皆有涛”,证实东汉时钱塘潮已广为人知。东晋孝武帝时北中郎参军苏彦写有观潮诗,这是目前所见最早专门描写钱江潮的完整诗篇。至唐代,钱塘潮因文人题咏而声名远播,李白、刘禹锡等诗人的笔下,潮水完成从物理现象到诗性符号的蜕变。樟亭与西兴的观潮盛况,更被白居易列入“江南忆,最忆是杭州”的三大意象之一。
千余年来,钱塘潮以雷霆之势在诗行间刻下浪痕:唐代李廓用“十万军声半夜潮”的金戈铁马之音摹写潮势,北宋潘阆“万面鼓声中”的比喻,将潮声升华为天地共鸣的乐章。
“秋涛”二字,实为一场跨越三百年的语义远征。北宋《梦粱录》记载八月潮汛称“秋潮”,仍停留于节气描述;而南宋“秋涛琴”的命名,则标志着该词完成从自然现象(秋日怒涛)到美学意象(音若潮涌)的蜕变。
南宋定都临安后,钱塘江“秋涛”由诗语跃升为国家仪轨。朝廷钦定八月十八为潮神诞辰,是日,水军炮火与弄潮红旗共舞江心。这场官民同乐的盛典,恰似苏轼诗句“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镌刻于观潮亭——自然奇观、雄兵演武与市井欢娱,于此铸成文化图腾。
今日秋涛路的地下,仍躺着吴越王竹笼石塘的残骸。从李廓的“十万军声”到张氏琴的浑厚音色,从苏轼的天下壮观到乾隆观潮楼的检阅台,“秋涛”早已超越自然现象,成为杭州城解码时空的遗传密码。
千年治水:从竹笼石塘到鱼鳞长城
钱塘江涌潮虽为天下奇观,但其破坏力堪称古代东南沿海的生态之殇。钱塘江河口呈喇叭状,外宽内窄的地形使潮波能量聚集,潮差可达数米,加之澉浦以上沙坎堆积导致水深变浅,形成“怒涛卷霜雪”的狂暴潮涌。
历史上,潮灾频发,咸潮倒灌淹没农田、淤塞河道,甚至威胁杭州城基。
东汉华信首创“募土筑塘”,隋唐时期虽续有修筑,但传统的土塘屡筑屡溃。面对“黄河日修一斗金,钱江日修一斗银”的困境,吴越国钱镠面临重大抉择:是延续旧法疲于修补,还是创新工法根治潮患?这一选择关乎杭州城基能否永固与国运兴衰。
时年,已过天命之年的钱镠被后梁封为吴越国国王三年了。这位历史人物,在五代十国的大动荡年代里,以盐商的身份崛起于吴越,在富庶的江南一隅建立王国。他懂得知退示弱,始终以“保境安民”为基本国策,兴修水利,驱除钱塘江水患,筑塘修堤。
后梁开平四年(910)八月,面对钱塘江“昼夜两潮冲啮,数千万亩良田悉成江面”的严峻灾情,钱镠上呈《筑塘疏》于后梁朝廷,直言“民为社稷之本,土为百物所生,圣人曰有土斯有财,塘不可不筑”。《淳祐临安志》引《吴越备史》记载:“武肃王钱氏始筑捍海塘,在候潮、通江门之外。”
然而,海塘的修筑之路并非坦途。初期采用的传统版筑土塘屡遭挫败,松软的粉砂土质难以抵御潮水冲击。钱镠先是虔诚祭拜天地神灵,甚至民间传说他盛怒之下亲率万名精锐弓弩手万箭齐发射向潮头,但现实终究是现实,汹涌的潮水依旧日夜侵袭。
一天早上,钱镠身着便服步出王府,看见一位老农正在从牛车上搬卸树苗,一棵树苗从牛车上滑下,在地面上摇晃几下后稳稳站立,根上的泥土一点也没有松散。钱镠发现树苗根部的泥土被细竹篾编成的笼子固定住,从中获得灵感。回到王府后,他根据设计,利用钱塘江潮汐间隙的平静期,用粗壮的大树做木桩(滉柱),并请老农教大家编制竹笼,在竹笼里填满泥土和石块,施工时在每个滉柱之间填满密密匝匝的竹笼……
钱镠动用了20余万民工,费时2个多月,终于筑成了一条防潮海塘,堤长338593丈,世称“钱氏捍海塘”。吴越国时期修筑的海塘体系规模宏大,南起六和塔,北抵艮山门,另有一道海塘向东北延伸至海盐,构筑起捍海屏障。钱氏三代五王秉承这一治国方略,始终将海塘修筑列为吴越国最重要的政事之一。
到了宋代,海塘修筑技术在钱镠竹笼石塘基础上有了新的突破。景祐四年(1037),工部侍郎张夏首创“直立叠石法”,用六面修凿的巨条石叠砌七层,自六和塔至东青门筑成十二里石塘,其塘基以“滉柱”加固,抗潮能力显著提升。为保障工程长效,张夏创立“捍江兵”制度,开创了古代水利工程维护体系化的先河。南宋时期,随着临安成为都城,海塘被赋予“保漕运、护皇畿”的政治意义,仅宋代官方组织的海塘大修就达21次,技术迭代出柴塘、陂陀塘等多种形态。
清代更是将海塘工程提升为国家战略的高度。雍正派水利名臣朱轼改革塘工制度,推行“分汛管理”,引入“赔修法”。乾隆六下江南四次亲勘海塘,其南巡档案详细记载了“鱼鳞石塘”的建造标准,每块条石重达千斤,以糯米灰浆胶结,层间采用“铁锔扣榫”,形似鱼鳞的斜面结构可分散潮压,使海塘寿命延长至200年以上。
钱塘江海塘的演变史实为杭州的拓城史:五代前杭州城区局限在西湖与灵隐山间的狭窄地带,户籍仅万余。自钱镠筑塘后,江岸滩涂渐成沃土,北宋时杭州已扩展至凤凰山麓,户籍激增至50万。
明代“五纵五横”鱼鳞塘的建成,更推动城市突破吴山界线向东发展,最终形成“三面云山一面城”的格局,这“一面城”的平原地带,正是千年海塘工程从潮神手中夺回的疆域。
地名印记:海塘记忆的文化传承
如今的秋涛路上,古海塘的痕迹已难觅踪影,唯有那些镌刻着历史印记的地名,如同散落的珍珠,串联起千年海塘的沧桑变迁。秋涛路沿线的三廊庙、二凉亭、海潮寺、望江门、近江村、乌龙庙、观音塘、碑亭路、南萧埠……每一个地名都是一部微缩的历史,记录着海塘与这座城市血脉相连的过往。
秋涛路上原来建有秋涛宫,建于乾隆年间,位于钱镠所建竹笼石塘螺蛳埠附近的清泰门外。秋涛宫原址实为吴越王钱镠海塘工程的建设“指挥部”,其“竹笼石塘”技法、木桩铆接成网等都诞生于此,也是当时海塘观潮的最佳地点,这座祭祀潮神的建筑也成为观潮胜地的坐标。
乾隆四十五年(1780),乾隆第五次南下巡视时曾到秋涛宫观潮,并检阅浙江水师。道光三年(1823)八月十八,时任江南河道总督的完颜麟庆也在秋涛宫前观潮,留下了精彩记载。
如今,在秋涛路与采荷路交叉口的新开河畔,绿荫掩映中静立着一座古朴的乌龙亭。亭中央竖立的青石碑前,供奉着香烛与佛像,一旁的大理石上“乌龙庙古碑”五个苍劲大字格外醒目。据传,乌龙庙始建于南宋,为纪念岳飞部将赫蛮龙(民间尊称乌蛮将军)而建。岳飞蒙冤遇害后,赫蛮龙率部驰援,在拱宸桥畔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最终投江殉节,百姓感其忠烈,遂在钱塘江海塘边建庙奉祀。
乌龙庙所在位置极具战略意义,庙址即今杭州孔雀大厦西北侧(原杭海路地段),是范公塘与主海塘的交汇点,更是钱塘江北岸杭州段海塘的险要拐点。清雍正八年(1730),朝廷在此设立兼具防汛指挥与镇潮祈安功能的“堡房”,并派驻专职塘兵值守。作为海塘“营汛”体系的重要节点,“乌龙庙塘埠”被定为12个汛段的起点,编号“头堡”。如今,这些承载着抗潮历史与忠勇精神的碑亭,已成为杭州海塘文化的重要见证。
秋涛路不仅是交通坐标,更是一部“流动的地方志”。这条承载着千年海塘记忆的现代通衢,仍在续写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