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货新志 | 岑嵘(杭州人,作家)

欢乐吹糖人

2025-09-12

20世纪80年代,似乎每一所小学门口都坐着一个吹糖人的手艺人。

那时我在杭州的一所小学念书,每天放学,我都不着急回家,总要围着这些手艺人看个够。

他们通常是挑着担子来的,担子的一头是一个圆木桶,里面有个炉子, 火烘着一只小铁锅,锅中是温温的黏黏的糖稀,加热后就能捏出各种形状。圆木桶的上面是个货架,货架有好几根横档,每根横档都用稻草扎紧,插满了用于展示的玩意儿。另一头是一个木箱,我并不清楚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或许是烧火用的木炭,或许是手艺人来到这个城市的行李,这个木箱总是被他当作凳子坐在屁股底下。

几十年后,我看到清末时生活在北京的美国人塞缪尔·维克多·康斯坦特的一幅名为“吹糖人儿”的画,居然和我在校门口看到的手艺人的工具一模一样,看来上百年间这个手艺基本没啥变化。

当有人付了钱,手艺人就开始展示他们的魔力。只见他从铁锅里挖出拇指大小的一块糖稀,放在手上揉搓,很快捏成某个形状,然后用一根空心麦秆插入这块糖稀中,鼓起腮帮子吹了起来,这块糖稀如同变魔术般膨胀起来,渐渐地我们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只活灵活现的小老鼠。手艺人最后一拉,老鼠长出了尾巴,且神气地翘着,他粘上同样用糖稀做的老鼠胡子,然后又用另一块更小的糖稀,吹出一个油瓶,麻利地粘在老鼠身上,一个活灵活现的“老鼠偷油瓶”就做成了。

现在想来,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民间艺术家。刘震云在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写道:“(老汪)糖人吹得惟妙惟肖。吹公鸡像公鸡,吹老鼠像老鼠,有时天好,没风没火,还拉开架势,能吹出个花果山。花果山上都是猴子,有张臂上树够果子的,有挥拳打架的,有扳过别人的头捉虱子的,还有伸手向人讨吃的。如果哪天老汪喝醉了,还会吹人。一口气下去,能吹出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孩……”可惜这么厉害的手艺人我却没能见到。

手艺人遇到的最大问题,可能就是我们这些孩子总是口袋空空,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不过这也难不倒他们,不知是何人在何时有了一个天才发明,设计了一个带有旋转指针的木制摇奖圆盘,圆盘上贴着各种充满诱惑的“大奖”名目,有关老爷的大刀,有会转动的游龙,有神气的大公鸡……你只要花一分钱,就能参与这个游戏,这大大降低了购买门槛。最终,十来个人里大约有一个能摇中奖品,相当于大家众筹参与了这桩买卖,没摇中奖品的也没关系,还能获得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糖稀做为安慰奖。

据说从前吹糖人的手艺人都有一面锣,每到一处他们就用裹着布的棒槌咚咚一通敲,孩子们听到锣声后,便不由自主地跑出来汇集到他的身边。在农村里走街串巷的手艺人通常会用糖人换粮食,他们能用一个模子吹出栩栩如生的张飞、包拯、唐僧、牛魔王……

那些糖人最后去了哪里?糖稀很快就会干了,这时它会变得很脆。孩子们拿着他们喜爱的糖人儿玩,玩够了大约会把它吃掉。周作人在《自己的园地》中写道:“熬青糖,就木范中吹成人物形,曰‘吹糖’……糖人只能保存一天左右,而且没有补救的方法。糖人还可以吃,如不嫌那吹糖人的时常用唾沫去润指尖……”我曾经“中奖”得到一把“青龙偃月刀”,爱不释手,既不敢拿回家,又不愿吃掉,就放在教室抽屉的盒子里,第二天打开看时,它仿佛经历了核爆,变成看不出形状的一坨。

有时候我会想,这些民间手艺人都去了哪里,怎么在城市里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身影了。他们的孩子也许不愿意接手这项辛苦的手艺,渐渐地,这个群体就消失了。

那些吹糖人的担子或许被堆在某个不见天日的阁楼角落里,结满了蜘蛛网。曾经,在它们的周围,挤满了脸蛋通红的小朋友,他们瞪大眼睛看着金灿灿的糖稀如何获得生命,而它是世界的中心,是欢乐的焦点,那是多么美好而甜蜜的时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