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补”微笑

口述 韩凯 整理 王晓红

2025-08-11

你见过最美的微笑吗?我见过。

人们把唇腭裂称为“天使留下的吻痕”。当那些被天使“吻”过的孩子做完修补手术、露出笑脸时,他们的笑容在我眼里,就是这世上最美的微笑。

他照镜子,是想提前看看自己手术后的样子

我叫韩凯,杭州人。1956年,我出生在一个医学家庭,父亲是浙江医科大学(浙江大学医学院前身)人体解剖学专业的教授,母亲是浙二医院神经外科的护士长。在我学医之路上,尤其是碰到解剖专业上的问题,我经常请教父亲。

我从杭州卫校毕业后,在杭州市二医院当普外科医生。1978年恢复高考后,我参加了第二届高考,考上了浙江医科大学。毕业后,我去上海第九人民医院进修,师从中国“整复外科之父”张涤生教授。

1984年,杭州计划筹建杭州整形医院,张教授是名誉院长。我担任了医院的第一任整形外科主任。1989年,在张教授的推荐下,我前往美国著名的整形外科培训中心弗吉尼亚医学院访学。

我的研究方向是创伤修复外科手术。1989年下半年,一个为唇腭裂及面部畸形患者提供免费救助的组织——“Operation Smile”,在征集有显微外科技能的志愿者医生。

我和科室同事一起报了名,就此参与到这项公益活动中。

我们在哥伦比亚的一家医院,遇到了一名七八岁的唇腭裂男孩。男孩站在走廊上的一面大镜子前,手捂住嘴巴,笑眯眯地说,他想谢谢医生,把他的名字排在手术单上了。

他照镜子,是想提前看看自己手术后的样子。男孩边说边用手指把豁裂的嘴唇拼在一起。

那一刻,深深触动了我。

看着做完修补手术后的患者流露出开心的笑容,我忍不住地想,有没有可能把这项公益活动引入中国?

唇腭裂在所有被统计的出生缺陷中排名第二

唇腭裂的孩子在民间被称为“兔儿嘴巴”。发病原因很多,有的是遗传因素,有的是母亲在怀孕期间感染了某种病毒,或不良的生活习惯等等。

有这个缺陷的孩子不仅外貌受到影响,正常发音也会受到影响。腭裂严重的婴儿喝奶时容易呛奶,长期奶量摄入不足会导致发育落后,甚至智力发育有缺陷。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首次大规模开展出生人口缺陷监测,全国近千所医院的124万多例围产儿中,唇腭裂检出2200多例,平均每五六百个孩子中就有一例,在所有被统计的出生缺陷中排名第二。

当时,中国整体的医疗条件正在逐步改善,但做唇腭裂手术的麻醉条件依然十分有限。大部分用的是短效镇痛的基础麻醉剂,患儿术后风险较大,手术费也要上千元,超出了当时大部分家庭的承受范围。

针对儿童唇腭裂的修补手术,越早做,效果越好。全国至少有数十万唇腭裂患儿无法得到及时救治。

我试着向“Operation Smile”组织的负责人Magee医生提出,他们是否愿意来中国。

他的第一反应是吃惊。我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其他相关手续都由我来想办法。

现在它要去中国了,得有个中文名字啊

我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打给我太太,她也是一名外科医生,她一听就很支持,愿意做好国内的接应。

第二个电话,我打给了张涤生教授。老先生表示,他会带上海九院的医疗团队来支持这项活动。

我又尝试着和中国大使馆联系。没想到,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当即约我去面谈。

我工作的地方离华盛顿不远,开了三个多小时车就到了使馆。现场,工作人员问我,这个活动有中文名字吗?我一下愣住了,一直喊“Operation Smile”,现在它要去中国了,的确得有个中文名字啊。

我借了大使馆的一张便签,当场翻译了几个中文名字,最后大家一致觉得,“微笑行动”不错。行,就是它了!

时任中国驻美大使的朱启祯告诉我,签证不用担心,请杭州市外办发个邀请函,他们就能操作了。另外,使馆还准备为这次公益活动举办一次招待会。

祖国亲人这么大的支持力度,真把我激动坏了!

公益招待会办得很成功。朱大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韩,我给你争取到了10张从纽约飞往上海的民航机票!”

1990年11月,Magee医生一行带着药品、耗材等物资飞抵中国。

同年11月28日,在杭州整形医院的手术室,第一台手术顺利完成。患者是浙江台州市天台县一个9个月大的男婴。

他是“微笑行动”在中国救治的第一个孩子。如今,这个男孩已经是两个女儿的父亲了。

没被选上的患儿家长,就在医院门口天天等

我为什么会知道他的近况呢?

我一直很惦记这个孩子,但以前信息不发达,就失去了联系。说来也巧,有一年我去银川开展公益活动,一位志愿者来机场接我。

我一听对方口音,“您是浙江人吧?”

“韩医生,我是浙江台州人。”

“巧了,我们的第一个病人就是台州人,可惜,现在找不到他了。”

“韩医生,我是开汽车4S店的,认识的人多。您只要把病人以前的地址给我,没有我找不到的人。”

这么一来二去,还果真找到了当初那个男孩。得知他如今生活美满、家庭幸福,我们都很高兴。

那次“微笑行动”中国行活动开展了将近一周,整整做了5天手术。前来报名的患者多达300人,除了唇腭裂患者,还有面部肿瘤患者、烧伤患者、小儿麻痹症后遗症患者等其他患者。

经过筛选,我们以唇腭裂患者为主,选择了160多名患儿进行手术。

没被选上的患儿家长,就在医院门口天天等。我们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组,去做这些人的思想工作。

但有一对爷爷奶奶,等到最后一天还不肯放弃,“我们今年肯定排不上了,那你们明年来不来?”

我不忍心让他们失望,只能说“我们尽可能争取”。我默默地把没排上手术的患者姓名和联系方式记在本子上,把本子收好。

“微笑行动”第一次在中国开展项目,就有如此大的影响力,我的内心极为震撼。

我又问国外同行,来中国当志愿者医生是什么感觉?

拿着手里不断更新的患者名单,我一次次说服Magee医生的团队来中国开展活动,有时一年来两次。

每场活动,我身上都揣着个小本子,把有意向长期参与活动的医生名字记上。名单越记越长,本子越来越厚。

交流中,我询问国内的合作医院、同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他们回答:“除了帮助到患者,我们还从国外同行身上,学到了专业和敬业。”

后来,每当去偏远地区时,我们都在前面两天花时间开展专业培训和科普宣教,培养当地的医疗志愿者团队,努力提高专科手术领域的医疗水平。

我又问国外同行,来中国当志愿者医生是什么感觉?没想到,他们掏出一本非常古老的《中国旅游指南》,封面是一个戴瓜皮帽、留长辫子的黄包车夫。他们说,来了中国以后,才发现中国这么棒,中国人完全不是封面上的那种形象。

这真是活动之外的意外收获了。

1997年底,我辞掉了弗吉尼亚医学院的工作,回国创业,并成立了“中国的微笑行动”,接过了“微笑行动”在中国开展活动的接力棒。

我们的救治范围也从东部沿海扩展到甘肃、云南等西部省份,医疗力量慢慢转变为以国内医生为主。

几年积累,“中国的微笑行动”拥有了一支超两百人的医疗志愿者团队。

大多数患儿,都是一脸愁容的母亲带来问诊的

2007年,“微笑行动慈善医院”在杭州落成,这是中国大陆第一家慈善医疗机构。

从主刀医生、麻醉医生、护士,到口腔正畸师、语音治疗师、心理康复师……我们组建了一支20多人、小而精的医疗团队。

因为唇腭裂的治疗并不是“一锤子买卖”,需要多学科协同完成。比如,前期因为腭裂发音不良的患儿,手术后需要有语音治疗师纠正发音;唇腭裂患者通常伴随牙齿发育不良,需要口腔正畸科的介入。

我们为杭州及周边地区的贫困家庭,以及全国慕名而来的唇腭裂患者提供救治,不收任何检查和手术费用。

当时,由明星王菲和李亚鹏发起的“嫣然天使基金”很有名,让全社会关注到了唇腭裂的孩子。李亚鹏专程来杭州,提出和我们医院合作,介绍受他们基金捐助的患者来我们这里手术,费用由两个团队均摊。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两年里,我们成功帮助了2000多名唇腭裂患者。

2012年,房东要涨租金。我思忖再三,决定“搬家”,把钱省下来救助贫困患儿。

2015年,我们终于在杭州师范大学附属医院内安了家。医院提供了一栋两层小楼,设有整形外科、正畸牙科、麻醉科、语音训练和临床检验科,配有病房、ICU、手术室等专业医疗设施,有25张床位。

我们发现,唇腭裂还会对一个家庭,尤其是患儿的母亲造成很大影响。母亲通常自责,认为是自己害了孩子。我们碰到的大多数患儿,都是一脸愁容的母亲带过来问诊的。

我们及时拓宽了招募患者的渠道,依靠社区和村妇女主任,更多面部有缺陷的患儿得到了及时救治。

我们还联合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共同发起成立了“微笑行动专项基金”。至此,“微笑行动”的名字前也加上了两个字,成为“母亲微笑行动”。

我们曾在陕西宝鸡救治过的一名孩子,被父母遗弃后由一对老夫妻收养,手术时12岁。如今,孩子长大当上了修车工。

我们医治过的最大患者已经76岁。问到为什么这个年龄还要动手术时,老太太只说了一句话:“我希望我进棺材的时候,是一个没有缺陷的人。”

他们是“自带干粮的志愿者”

有一年,我们组建了数支小分队,前往红军长征经过的几座城市,开展“微笑行动长征行”。出发前,我想好了,各个小分队要做好摄影和文字的记录,最后汇编成一个小册子。

结果每个队伍回来,照片只有一张大合影,文字也是当地报纸上的“豆腐干”报道。

哎,我理解,大家一旦投入工作,就没空再管拍照这些事了。

后来,我认识了一群户外运动爱好者。他们有个俱乐部,随便拿出一本册子,里面精美的摄影、文字、排版,一下触动到我。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微笑行动”宣传册吗?

“你们这个册子,请人拍照、排版,应该很贵吧?”

“没有啊,这里每一张照片,每一个字都是我们自己弄的,连排版都是自己,只出了印刷和纸张的钱。”

我一拍大腿,“要是早几年认识你们就好了。”

我把我在干的事情跟他们讲了,希望能请他们一起参与。这中间,来来回回沟通了几次。最开始他们以为我是个骗子,直到看到我们的相关报道、光碟。

那年11月,“微笑行动”最后一次活动在贵州。俱乐部说,这次医护人员不用订机票,他们派出一支越野车队送我们去。

14辆越野车浩浩荡荡出发了,每辆车里都配备对讲机。在湖南过了一晚,第二天就抵达了贵州。不得不说,这些人个个都是户外行家。路上碰到大堵车,他们下来指挥交通,很快解决了。

出发前,我和医疗团队也沟通过,第一次有这么多非医疗志愿者加入,希望大家多互相体谅。

我们做了三天手术,非医疗志愿者也忙了三天,不仅拿着“长枪短炮”各种记录拍摄,贵州山路很难开,他们还驾车进山里把需要手术的患儿接出来。

临近尾声,他们把记录到的内容做成PPT,配上音乐。结束那天,向所有工作人员播放。每个人啊,都看得泪眼婆娑。

从此,每次“微笑行动”都有了非医疗志愿者的身影,有的带孩子来,有的带朋友、朋友的朋友一起参加。

不久前,我们在四川雅安开展了一场“微笑行动”,非医疗志愿者有80多人。我们戏称他们是“自带干粮的志愿者”。最小的志愿者才六七岁。别看他们小,他们会陪着手术前手术后的患儿一起玩耍,提供不少情绪价值呢。

记者问,你为什么可以把一件事坚持这么久?

这些年,朋友碰到我,会用杭州话问,“你还在补嘴巴啊?”

是的,我已经“补”了35年,扎根中国唇腭裂慈善事业35年,做过的手术超过了5000台。

因为受到大家的认可,我相继获得“最美杭州人”“浙江好人”、第一届杭州慈善奖“慈善楷模奖”、第四届医学界价值医疗“泰山奖”等荣誉。

2017年,我被评为全国道德模范。记者问,你为什么可以把一件事坚持这么久?

我回答,首先我是一名外科医生,这是我专业领域的事。

但我并不是唯一坚持的人,我身边有很多这样做的同事。像医护部的汤老师,从我们慈善医院成立起,就一直干到今天。

志愿者中也有一路陪伴的朋友,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的麻醉医生金大夫,带着同为医护人员的妻子邱阿姨,从2015年起参加“微笑行动”,至今已经有10多次。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的杨大夫,连续19年参加我们的活动,经常在两台手术间隙休息几分钟,然后继续站着做下一台手术。

目前,“母亲微笑行动”已在全国范围内建立了200多家合作医院,覆盖了23个省(自治区、直辖市)、65个县市区,派遣了275支专业医疗队及近2万名非医疗志愿者,成为中国持续时间最长的公益医疗项目之一。

从一个人的善举,到一群人的接力,我有幸见证了爱的力量源源不断汇聚,我有幸见证了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就因为这一张张笑脸,我的人生也充满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