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月亮| 老了的李(诗人,媒体人)

纸船飘荡去远方

2025-07-25

童年时,我对事物有着异常的执拗,喜欢一件东西常常无止境地想拥有,有饕餮之念,即使它们并没有什么用处。比如用纸折出的飞机和船。

纸飞机承载着我们对于飞翔的期待。当头顶传来遥远的机器轰鸣时,我们知道,那是飞机掠过,那时在空中飞翔的飞机很少,便成了我们找到的乐趣之一。一群孩子,会不约而同地从家里跑出来,抬首向天,看着铁在天空中滑过。

它看起来像是凝固在空中的,但很快就不见了,有时候它会在空中留下白色的痕迹,像是云的亲戚,又像是蜗牛爬过的痕迹。飞机快,蜗牛慢,但这两者所留下的痕迹如同镜像,常常让我们想象苍穹之上的世界:千里对它,似乎是短短的一瞬。

而船不一样,当时的我已经坐过船了。水面之上,船的感觉缓慢而轻盈,那种经验颇有趣。我坐过的是小船,船舱狭窄阴暗,但在当时已经是一种了不得的经历。我能够在村子里的同龄人中有一席之地,多半和这些经历有关,和我有一个远在省城的爸爸有关,因为远,会产生神秘和神圣感,因为有过他们没有的经历,他们便会觉得你和他们有所不同。

对于和自己不同的人和物,我们先天会有一种尊重,这是对距离的隔阂而非亲切,但距离是求索中的引擎,暗示着我们的内心去远方。很早以前,我对于远方的陌生有着难以割舍的亲近感。

姑父来了,他是真正的海员,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基本上一年可以见到他一次:过年时,他和姑姑来家里给我爷爷奶奶拜年,但也有不来的年份,如果他正好出海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所说的一切是那么瑰丽多彩,等我长大一点的时候,我知道有些是在吹牛。但当时他带来的点心和糖果,都是闻所未闻的,它们的甜美早就腐蚀了我的心。

有一年春节,姑父教了我一种比较复杂的折纸船的方法。很多年过去,具体方法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记得按照姑父教的方法,折好的船看起来更加有范儿,它的两端有棚,中间是一个大的船舱。

纸可以用烟盒,或者牛皮纸,最好的材料是放在鞋盒或点心盒里的那层衬纸,厚薄硬度刚好,和牛皮纸一样,短时间不会漏水。我大大小小折了几十艘,对于自己喜欢的那几艘,根本舍不得把它们放下水去,而是陈列在柜子上。玩的时候,把它们在桌上排开,自己就仿佛是指挥若定的海军司令。

有时候,会在脸盆里盛满水,把小的纸船放进去,用树枝荡起水波,船荡漾起来,颠沛起伏。但一结束,马上把它们晾干,以备下次继续。如果正巧抓到了瓢虫、天牛等小昆虫,我们会把它们放到船舱里,让它们替代我们当上了海员,这样,一群孩子的大呼小叫免不了让人侧目。

喜欢的那几艘就让它们驻留在我的“港口”,尽管有些大孩子,包括来我家做客的表哥会蛊惑我,说它们会在洋溪河的河道上远航,像真正的船一样。我想了想,有诱惑,但还是坚决摇头。这些纸船把我守财奴的本性暴露无遗,我是葛朗台,我不允许失去。

百密一疏,有一次在外面野够了回家,照例去巡视自己的“港口”,几艘最大的船却不见踪影,赶紧问奶奶,说是我表哥拿去玩了,他正好过来看外公外婆。

在屋后那条宽阔的河面上,我看到了我的船,装着石头,在水面上飘荡……而那些大孩子,兴高采烈地用石片打着水花,当船离岸很远的时候,他们投掷石头,笑声跟着石头的弧线起伏,但这笑声中的喧闹刺伤了我,我从未如此讨厌过笑声。

那是种巨大的失落,对于我而言,它是一次告别,我开始知道失去的滋味。

而表哥被我赶回了自己的家,数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庄,我不允许他住在我家里,看到他,我就想到我的船。

好在孩子的幸福和烦恼都比成人来得容易,在这年夏天的时候,我开始痴迷在地上挖尚未蜕壳的知了,当知了柔弱的身体从泥土色的外壳中钻出来,当外壳裂开,它像是从地下的梦中醒来(当时我并不知道它有长达数年的地下准备期)。

或许我的梦,也是在这种莫名开始的失落中延伸出来的。就像屋顶天窗的光照射下来,看起来有很多细小的生命在舞蹈,像是光的烟囱。这舞蹈让我看到自己曾经做过的游戏,那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摸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