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百合化石
贵州龙化石
海百合化石
口述 李刚 整理 王晓红
2021年，我第一次走进杭州建德李家镇。这里离建德市区一小时车程，整个村庄被群山包围。和我老家贵州的大山比，这里有青石小路、潺潺小河，又多了几分秀美。
李家镇，在古生物圈很有名。半个多世纪前，这里发现了一颗距今约5万～10万年的古人类牙齿化石，后被命名为“建德人”。
这4年来，我一直在李家镇修复当地的化石，帮助当地建起了乡村化石馆。其间，我遇到了很多淳朴的人。有个饭店老板把我当兄弟一样，一有空就来工作室看我干活，还经常送好菜来让我们“开小灶”。
他说，家里老一辈就是搞地质的，他也要为家乡尽一份力。
还有村里的章书记、民宿老板……李家镇的人真的很好。我又姓李，这回真的是“回家”了。
我很惊奇，这块黑石头上居然长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花”
1976年，我出生在贵州六盘水。
小时候在父母工作的炼钢厂里玩，看到地上堆着山上开采的原石，石头上有贝壳、海螺的痕迹，我就好奇地去摸。大人说，这是古代的生物。但为什么会长在石头上，没人知道。
中专毕业，我本该进厂，但那时年轻气盛，更想去社会上闯闯。我和天南海北的朋友一起玩越野车，打比赛，有时比赛的奖金还不够修车，但那又如何？年轻啊，大大的“勇”字就写在脑门上。
1997年，我去广州的朋友家玩。朋友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块黑乎乎的石头，“老兄，你看这东西怎么样？是你们那边的。”
“我们那边的？是什么？”我很惊奇，这块黑石头上居然长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花”。
朋友说，这是一块古生物化石，这朵“花”就是海百合，不仅长得像植物，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但其实是棘皮动物门下的一种海洋动物。
“家乡的东西你不知道？”朋友一句调侃，击中了我的内心。
回贵州后，我一路赶往朋友说的安顺市关岭县新铺镇。安顺的朋友没听说过海百合化石，找亲戚打听，亲戚再找认识的人。
那时候消息闭塞，贵州又是山区，很多村寨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找了一个多星期，我才找到小洼村。
一块完美的海百合化石，在地球上沉睡了几亿年，仿佛说“你终于来了”
赶到小洼村，天已经黑了。我借宿一晚，决定天亮了再上山。
晚上，我失眠了，既兴奋，又怀疑是否真有化石。
第二天起得特别早。快到半山腰时，带路的村民指着一块平平无奇的山地说，这里有化石。
几锄头下去，掘了三四十厘米深，土层下面露出一块石板。撬开石板，掀起的一面有凹进去的图案，另一面凸起的就是海百合化石。根、杆、茎齐全，一朵“花”静悄悄地开着。
说到化石，大多数人常说恐龙化石，其实那只是庞大的古生物化石群的一部分。此时在我眼前，就是一块完美的海百合化石，已在地球上沉睡了几亿年，仿佛张嘴在说：“你终于来了。”
在地球上仅仅存在了几百万年的人类，此刻多么渺小。
接下去的几年，我结婚生子，开了一家汽车保养店，生活逐渐安定。但我并没有忘记化石。
那些年，国内还没有专门的化石交流展，但在宝石展上会见到各种化石。一批国外参展的古生物化石让我大开眼界，它们的皮壳、纹理竟然异常清晰，可以说是纤毫毕现。
我的家乡贵州也有很多化石，为什么呈现不出这样精美的状态呢？
那时候交通、网络不发达，我就自己摸索着往前走。为了请教一个朋友——怎么区分化石是原生板还是“移花接木”，我整整缠了他三年，他才肯教我。
各地出土的化石也不一样，贵州主要是贵州龙化石、海百合化石，湖南那边三叶虫比较多，修复手法也有不同。我一边自己学，一边到处交流，积累经验。
常用的修复工具有剔针、手术刀、吊磨机、气动笔、电刻笔等。我喜欢用剔针一点点抠，可以更大程度保证化石的完整性，缺点是慢。别人用刀削，两三天就能修复一块化石。我用针抠，我要十天半月才处理好一块。
我全国各地找化石，有时身上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为了打磨自己的化石修复技艺，我不断往100多公里外的关岭跑。
那里有世界上第一个以展示2.2亿年前海生爬行动物和海百合化石为特色的国家地质公园——关岭化石群国家地质公园。
关岭缺的不是化石，而是化石修复。经过园方允许，我开始帮他们做化石修复工作，一共修复了上百块菊石类化石。
这些都是我的义务劳动，不取分文。空闲时，我也帮研学团队作科普，帮外面的博物馆做化石修复，赚点生活费。
让我欣喜的是，贵州关岭古生物化石群出土的化石大多保存完好，尤其是我最喜欢的海百合化石，冠、萼、腕枝都没有破碎。这意味着它们从死亡那天起，就没有被海水扰动、搬运过，属于原地埋藏。
海百合化石的主要成分是单晶方解石，通常呈白色，偶尔伴生硫铁矿颗粒。在较强的光线下，硫铁矿颗粒附着在海百合化石上闪闪发亮，在青灰色围岩的衬托下十分耀眼。
2012年，我决定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化石修复上。之前开的汽车保养店交给老婆打理，作为一家人的经济来源。
我全国各地找化石，贵州、云南、湖南、四川……有时身上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朋友知道我开车技术好，就帮我介绍一些运输的活。
生活费有了，我仍旧开着面包车到处跑，也有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路同行。人多，晚上搭帐篷；人少，车里将就一夜。在山上遇到毒蛇是家常便饭。
每次回家，我的后备箱里装满了石头。我老婆气坏了，冲我大喊，“你去和石头过日子算了！”我就笑笑，等她熄火。
修复后的化石，是一条怀着宝宝的贵州龙母龙！
10多年前，我和两个朋友去毕节市织金县找化石。来过贵州的人都知道，早些年大山里的路有多难开。
轮子一个打滑，我们的车就从100多米高的悬崖上翻下去。两个朋友直接被甩出车外，一个手摔断，一个头摔破。
当时我开车，胸口被变形后的方向盘死死顶住，不能动弹，一路坠到河谷。幸好河水不深，我们三个人的命保住了。
但我对化石的追逐，并没因此消停，反而更“痴狂”。云南传来消息，出土了疑似贵州龙的母子化石。贵州龙不是恐龙，而是地球上最原始的爬行动物，体型有点像蜥蜴。
我赶过去，对这块化石进行了修复，惊喜地发现：这果然是一条怀着宝宝的贵州龙母龙。这样的母子化石极为罕见！
随着经验的丰富，我这个非科班出身的“修复师”对化石的辨识能力越来越强。2017年，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出现在关岭的村寨里。许多人走过路过，没当回事。
我刚好经过，只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便发现这块石头与众不同。带回去修复后，真正的原貌在我手中一点点呈现，原来是一块鱼龙化石！更准确地说，是鱼龙的胃部。
我推测，这条鱼龙是在进食时遭遇袭击突然死亡，所以才留下了这块珍稀的局部化石。
海百合的棘皮像皮肤一样脆弱
其实早在三四千年前，人类就对化石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有的将化石视作神秘的器物，有的视之为可用的药物。
19世纪出现了“化石猎人”，指的是专门挖掘和搜集古生物化石的爱好者和研究人员。最著名的“化石猎人”要数英国的玛丽·安宁。1811年，年仅12岁的她发现了史上第一具完整的鱼龙化石。
即使今天，全世界研究古生物的专家仍然为数不多，大部分古生物科研的标本都来自像我这样民间“化石猎人”的贡献。
第一次接触到国外的“化石猎人”，我大为震惊。他们在展会上演示了先进的喷砂技术，能模仿沙漠中的风化作用。我看到，沙粒不断被强风吹着，向岩石冲击，直至岩石露出化石本体。
我先是购买了一台工业喷砂机，进行了改装，但用起来总是不趁手。2017年，我又购入一套专业做化石修复的进口喷砂设备，这下如鱼得水。
用喷砂技术修复海百合化石的过程，既要有足够的力道将杂质清除干净，又不能用力过猛。海百合的棘皮像皮肤一样脆弱，海百合的口器则是最难修复的部分。
我喜欢在夜晚工作，夜深人静，心如止水，修复出的化石会更加精细。每当我抚摸精细修复后的海百合化石，它们好像被唤醒了，一改原石状态下的其貌不扬，而像花一样绚丽绽放。
那一刻，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建德李家镇的菊石独一无二
之前，很多地方的村民会用暴力手段修复化石，以谋取经济利益。他们用合金刻刀在化石表面摩擦，用钢丝刷胡乱刷拭，把原本保存完整的化石活活破坏了。
每次看到这种情况，我非常痛心。
2011年《古生物化石保护条例》开始实施，盗卖化石的乱象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约束。条例从法律层面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域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管辖的其他海域遗存的古生物化石均属于国家所有。
我把自己修复的化石捐赠给了中国古生物化石保护基金会和一些地方博物馆。我也用自己的技术在全国各地做化石修复。
一次，我修复了一块罕见的黄铁矿化菊石。“菊石”是海洋动物，属于软体动物门，因表面类似菊花的线纹而得名。
对方告诉我，这是在杭州建德市李家镇发现的。
我国很多地方都有菊石，但建德李家镇的菊石独一无二，李家镇还被称为“中国菊石之乡”。那里的菊石不像其他地方那么灰头土脸，而是外表包裹了一层“土豪金”，就像黄铜雕琢的工艺品。这金属的部分，就是黄铁矿。
黄铁矿化化石的形成，要同时满足几个条件：生物死亡即被掩埋、生成黄铁矿、黄铁矿与生物遗体的交代替换等。特殊且苛刻的形成条件，导致黄铁矿化化石并不常见。
“建德李家镇”这个地名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印象。2021年，我去浙江绍兴帮朋友张罗化石馆，在高速公路上瞥见“建德”的路牌，便鬼使神差般把车子拐进了李家镇。
我在李家镇一待就是四年。
我在李家镇修复了上千件当地出土的远古化石
李家镇是个小村落，但在化石考古历史上很有名。1974年，考古学家在这里先是发现了远古人类的牙齿化石，又陆续发现了菊石、鹦鹉螺、双壳类、腹足类、海百合、鱼类、牙形石等多种门类的海洋生物群落。
以各类化石组成的“李家生物群”，幸运保存了二叠纪中期远古海洋世界的繁盛场景。最特别的是，李家镇的海洋生物化石大多以黄铁矿化的形式存在。
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我通过查阅资料，不仅找到了“建德李家镇菊石”的化石地层剖面，还在这里找到了桑植菊石化石，对“李家生物群”的研究有重要意义。
2022年10月，占地180平方米的建德李家镇乡村化石科普体验馆开馆，这是建德市首个乡村化石科普体验馆，吸引了很多游客参观。里面共展出菊石、海百合、笔石、三叶虫、蕨类植物等100余种化石。我把自己珍藏的一些化石借给村里，放在馆中一起展出，让更多人欣赏到化石的魅力。
2023年，中国科学院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戎嘉余院士、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徐星院士，相继到访李家镇，指导“李家生物群”的研究和化石保护工作。这一年，我很荣幸地被中国古生物化石保护基金会聘为化石保护与修复技术研发中心副主任。
李家镇专门为我在新桥村文化礼堂设立了化石修复工作室。每天我不是在山上找化石，就是戴着老花眼镜，绑着护腰，一坐就是几小时地沉浸式修复化石。
至今，我在李家镇修复了上千件当地出土的远古化石。
每个人都惊叹不已，说我是“点石成金”
李家镇的村民看我每天起早贪黑地去山里挖石头，下山又背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就好生奇怪。我给他们科普，说这些是化石，你们镇的化石特征有很高的科研价值，还是全国唯一。
村民们听了似懂非懂。有时他们会来围观我干活，看到那些黑不溜秋的石头在我手里一点点变成传说中的“化石”，有的化石还金闪闪、亮灿灿，每个人都惊叹不已，说我是“点石成金”。
这么“值钱”，会不会引来大量盗挖？一般是不会的。一是有现行法律保护，私自盗挖化石属于违法行为；二是有很高的门槛，一般人未必懂行，也吃不了这个苦。而且即使挖到了化石，也要经过专业修复，请专家鉴定过才作数。
2024年国庆节，在多方的穿针引线下，“乡村化石文化活动周”在建德市李家镇新桥村文化礼堂开幕，来自全国28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市的科研院所、自然博物馆、国家地质公园和重点化石产地的近千件化石标本进行了展出，包括马达加斯加的“鹦鹉螺”、加拿大宝石级化石“斑彩菊石”等世界各地的珍贵化石。
我在工作室开设了科普教学区和手作空间，游客们可以通过模具、石膏制作化石模型，体验化石的发掘、加工与修复。我和来自德国的化石修复师带领大家体验。我们特别想让更多的小朋友参与进来，打开他们的想象力，让他们知道，自己和科学家只有“一块石头”的距离。
化石是地球历史的见证，记录了生命的起源和进化，也是科学研究的宝贵资源。过去，很多大人小孩都不懂“化石”的意义。这两年随着科普的力度加大，有不少孩子来李家镇参观，有些还能认出菊石、海百合、贵州龙等化石，很了不起。
我想，这也是我们忙碌的意义吧。
我也总结了这些年的修复技巧，愿意把经验传授给年轻人。我带过3个徒弟、几十名志愿者。有点遗憾，还没有人选择专门从事化石修复这一行。可能这是个寂寞枯燥的行当吧，要极度耐心，才能将化石层层剥离，其间不能有一丝心浮气躁。
欣慰的是，我家姑娘在我的影响下，去年考大学填了地质学专业，她一放假就来建德陪我挖化石。我老婆见我搞出了些“名堂”，还有了个“职务”，也不再反对我这个“爱好”。
很幸运，自己能够遇见“李家生物群”，有机会让它亮相在世人面前。“李家生物群”既是建德的，也是浙江的，更是中国面对世界的一张“金名片”，它属于全人类。
（感谢建德李家镇新联村对采访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