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文
1.
三月,蚕月。
听到“蚕月”二字,便感觉蚕卵在萌动了,要去采桑了。每年三月,百花开,春意浓,杭州的三年级小学生就开始养蚕了。江南的春天,是从一条蚕开始的。
一条蚕,是江南人家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称它为“家蚕”。因为一条蚕连接着一根丝,一根丝连接着一匹绸,连接着一身衣裳。一个“蚕月”,让岁月生长出了柔软的诗意。
我在三月领到一纸蚕卵。嬢嬢说:用棉花焐着!焐着,焐着,小米大小的蚕卵就破壳,钻出蚂蚁一样的蚁蚕。小小的蚁蚕有黑色的身子,黑色的头,摇摆着寻找属于它的春天。
我的童年,有老屋,有池塘,池塘边有桑树。春天的桑叶很嫩,轻轻摘下,用剪刀剪成一条一条细丝,听蚁蚕同样细细的沙沙声,像春雨轻轻地落入大地。吃,然后,睡,然后,蜕。蜕过四次皮,蜕去黑色,蜕成白色,透明的黄色。我坐在小板凳上,看一条透明的蚕,爬上草做的山,吐丝,再吐丝,从隐隐约约到雪白如花,把自己紧紧包裹。草做的山上,结满了白色的果子。然后,化茧成蛾,蛾产卵。生命如此轮回。
嬢嬢的童年,养很多的蚕,一匾,又一匾,为生计。我养蚕,不多,一个鞋盒子,为学习。儿子的童年,没有池塘,没有桑树,但是也有蚕。我带着他沿着河流去寻找桑树。我的思维停留在童年,桑树似乎就该长在水边。水边没有,那就去山边。山边没有,那就去云边。于是,从一颗卵,到蚁蚕,到熟蚕,到蚕茧,到蚕蛾,孩子们用数周时间,看完一条蚕简单的一生。
我的一生,也是简单的一生:出生,上学,工作,结婚,生育,短短几十年,与一条蚕的几十天一样简单。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父亲母亲,都是简单的一生。都采过桑,都养过蚕。我儿子的儿子,估计还会养一条蚕。一条蚕,神奇地穿越时间的河流,连接了祖辈、父辈、我和儿子的童年,连接了许许多多个人的童年。
如今,又是人间三月。多少个人、多少条蚕,开始萌动!
2.
我喜欢桑树。《孟子》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这是一棵可以依靠的树,在家的旁边栽上桑树,生活就有了依靠,出行就有了方向。哪怕有一天,你离家千里万里,望一眼桑树,你就可以在刹那间回到故乡。我也喜欢桑叶,以面粉、淀粉、五香粉、蛋清,加盐、加水,制成面糊。嫩桑叶,洗净,控干,于面糊中轻拖,入热油,炸至硬挺,捞出,装盘。面糊酥黄,桑叶青翠。入口,脆,爽,一桌人围着嚼桑叶,“咔咔”有声,如蚕嚼桑叶,沙沙作响,让人一下跌回童年。
蚕和桑,是连在一起的。现在,我们说起蚕的时候,一定会想到桑。想到养一条蚕时,就到处寻找桑树桑叶。所以,我们说“蚕桑文化”。造物真是神奇,一条几厘米长的蚕,一吐,再吐,吐出一根数百米上千米长的细丝。这根丝,从古老的长安出发,经甘肃、新疆,穿过河西走廊,到西亚,到地中海各国,绵延成一条长长的“丝绸之路”。
一根细丝,连接了全世界。所以,说到丝的时候,人说是“中国丝”。说起中国的时候,人说是“丝国”。这根细丝,不再只是一根丝,而是绵延成为一个符号,连接着历史与繁华。传说,公元前2550年,黄帝轩辕氏元妃,嫘祖,始蚕。《通鉴外纪》载:“西陵氏之女嫘祖为帝之妃,始教民育蚕、治丝茧以供衣服。”西汉,张骞,长安。唐朝,玉门关,东罗马。宋、元、明、清。一根丝的繁华在一条丝路上轮回。三千年前是这根丝,三千年后,还是这根丝。细看,一条蚕,就是一列微缩版的高铁。丝,就是轨道。一头扎进时间深处。纵,几千年。横,上万里。徐闻、合浦,广州、泉州,太平洋、大西洋。海上,是丝路,也是瓷路。
现在,我租住十五家园,在凤起路,近西湖,边上就是杭州中国丝绸城,小区四周都是丝绸交易市场,有店面数百家,成交额据说一个月超百亿。来杭州的朋友,千里迢迢,坐高铁、飞机,五湖四海、千山万水,是“半为西湖半为绸”。
3.
“春蚕到死丝方尽,留赠他人御风寒。”蚕入诗,有诗意,有慈悲。
在“蚕”字前面加个“春”字,让人立马想到这个徐徐降临江南的春天,春风、春雨、春花,春意浩荡,春心荡漾。我们为什么要反复地观察一条蚕?就像我们为什么要反复地阅读一个春天。
当我们打开这个古老而新鲜的春天,千遍万遍,百读不厌。一根丝,盖在身上,围在脖子上,穿在身上,就如春天莅临。
一条蚕,生在春天里,长在春天里,老在春天里。它这一生,只有春天。江南的春天,从一条蚕开始,至一个茧结束。
十五家园的围墙上,画满了蚕桑文化。一条蚕的一生,被提炼,被沉淀,被文字和图片概括,被一根细丝穿越。从野蚕到家蚕,这一生或许短暂,但一个春天连着一个春天,当数千个春天重叠在一起,我们从一条蚕的身上,看到了五千年的文明史。
杭州中国丝绸城,凤起路,南门,牌楼,琉璃筒瓦、飞檐翘角。“丝绸城”前,要加“中国”,加“杭州”,也是烙印。两边有联:“凤珮霞裾,不负江南佳丽地;云缣月锦,端如霄外大罗天。”亦是中国风骨。
门口有树,是枫杨树。枫杨,民间称“元宝树”。果实如元宝。春天,挂一串一串花;夏日,挂一串果,如悬一串串元宝。枫杨树上了年纪,不只悬挂着元宝,还悬挂着唐诗宋词:“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半匹红纱一丈绫”……诗词写在透明的亚克力板上,每行至此,我都驻足良久。灯光映照,每一句诗词都有虚幻的美。有风吹过,诗句荡漾,玲琅作响,仿佛古老的诵读声,仿佛春蚕的沙沙声。
丝,或许就是“诗”。瓷,或许就是“词”。中国的丝,中国的瓷,中国的诗词。
4.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三千年前,黄河两岸的人们在《诗经》中说:三月到了,要修剪桑树了,要采桑叶了,要养蚕了。
当我们谈论一条蚕的时候,我们谈论的是一根丝,一首诗,一段历史,一整个春天,一种文化。
春天,需要接力。文化,需要传递。三月,当我们接过一纸蚕卵的时候,这种传递就开始了。我们从水边、山边、云边,从菜市场、花鸟市场、淘宝,寻找到一片桑叶时,我们说:
真正的春天,从养一条蚕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