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春祥
公元837年,暮春三月。分水江边龙潭村。诗人徐凝家门口,突然来了两位贵宾:一位是杭州老“市长”白居易,另一位是睦州老知府李幼清。徐诗人很激动,老友相访,千里迢迢,事先也没书信告知。此时,白“市长”已经长居洛阳,洛阳到杭州,再到分水县,路途的艰难可想而知。六十多岁的老人,专访诗友,难怪徐凝要激动了。
徐凝一家极尽款待,都是自家劳动所得。蔬菜,自家菜园种的;鲜鱼,分水江里钓的;老酒,也是自家酿的,香醇得很。三杯两盏淡酒,叙的只是友情诗情。恳谈至深夜,白“市长”也不去县里的宾馆休息了,就在徐诗人家享受山趣吧。于是,留下了《凭李睦州访徐凝山人》诗:“郡守轻诗客,乡人薄钓翁。解怜徐处士,惟有李郎中。”
唐诗宋词中的分水
说分水,自然离不开施肩吾,他是分水历史上一个显著的人文符号。
唐宪宗元和十五年(820),出生于当时分水县的施肩吾以第十三名的优秀成绩和另外28人荣登进士榜。一个辽阔而欣欣向荣的大唐,没几把刷子,想从成千上万均带着必胜信心的考生中胜出,根本就不可能,可见难度。
施肩吾虽无意于官场,却留下了很多诗。这些诗虽称不上人人诵读,但在唐诗中也属上品。看他观察生活的功夫:“幼女才六岁,未知巧与拙。向夜在堂前,学人拜新月”(六岁孩子拜月的场景,童真幼稚让人忍俊不禁);看他环境环保理念:“天阴伛偻带嗽行,犹向岩前种松子”(年纪都这么大了,身体还不怎么好,仍然不忘植树绿化);看他对家乡山水的喜爱:“乱叠千峰掩翠微,便是山花带锦飞”(山是那么的错落有致,青葱翠绿,花是那么的娇姿百态,婀娜多姿)。
如前述,唐代分水诗人除了施肩吾,当数徐凝了。从文学成就上讲,我更喜欢徐诗人一些。看徐的传世名作《忆扬州》:“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离恨千端,绵绵情怀,诗人在深夜抬头望月的时候,原本欲解脱这一段愁思,却想不到月光又来缠人,这扬州明月不是“无赖”吗?扬州明月成烦人的无赖,从来没有诗人这样写月亮的,这真是天下传神第一比。
历史的长河流至宋代,分水更加繁荣。
理论上,南宋移都临安,距分水不过百多里地,陆路水路,一两日即可到达,我推测,分水应该是文人雅士延伸游览的好地方。分水那时有多繁荣?黄铢的《江城子·晚泊分水》写活写尽:
秋风袅袅夕阳红。晚烟浓,著云重,万叠青山,山外叫孤鸿。独上高楼三百尺,凭玉楯,睇层空。人间日月去匆匆。碧梧桐,又西风。北去南来,销尽几英雄。掷下玉尊天外去,多少事,不言中。
深秋时节,船行在分水江中,秋风飒飒,夕阳的余晖映红了江水,家家升起炊烟,天上布满云彩。环顾分水四围,群山环抱,“万叠青山”一句,真是把分水的地理环境写活了,写绝了!孤鸿鸣叫,似添羁人情愫。“独上高楼三百尺”,据史载,宋时分水建有玉华酒楼,孝宗曾御此楼。诗人所登的高楼应是该楼。手扶玉楯(阑干)登高望远,顿生无限感慨,光阴荏苒,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人物,也如匆匆过客,抛下名利,魂归天外,真是一言难尽!
县名取“一水中分”之意
唐武德四年(621),析桐庐之西北境置分水县,分水县就这样诞生了,它取“一水中分”之意名县,隶江南道严州。武德七年,严州废县,省入桐庐,隶睦州。如意元年(692),复置,更名武盛,仍隶睦州。神龙元年(705),复名分水。
为什么更名武盛县?坊间传闻,武则天称帝后,听闻分水有条武盛街,龙心大悦,当即下旨,将分水县更名为武盛县。不过,武盛县名虽短暂,街名却永久留下了。
《民国分水县志》卷十四,说分水县的地形像是当时的全国地图:
试观分水毕浦一带,边缘内陷,有似乎中华全图之渤海湾。自毕浦东北上凸,出巨龙村,则又与黑龙江经流不相上下。以极西之里陈家一段,核之葱岭山脉,适相吻合。至于西南边界之塔岭、钱家等处,又与我国及不丹、尼泊尔接壤之喜马拉雅山脉近似。再沿胥岭、潘坂边缘北上,接毕浦,则正似琼州半岛经闽浙而达大沽口。是知分水县图,亦一秋海棠叶也。
分水号称“小中国”,虽是巧合,却也值得分水百姓自豪。我没去过喜马拉雅山脉,但我到塔岭、钱家(现百江镇)几百米高的矮山爬爬,也是自我宽慰的小体验啊。
分水县的历史人物,除上面说的施肩吾、徐凝外,有两位王姓人士特别值得一说。
王缙(1079—1166),分水塘源人。北宋崇宁五年(1106),27岁的王缙考上进士。后任歙州(今安徽歙县)司法参军,很快升任英州(今广东英德)知州。英州任上,王缙的才能得到充分施展,劝农事,建书院,筑堰坝,造桥梁,清正廉洁为官,关心百姓疾苦,各项事业都开展得很好,政声颇佳。
靖康之变后,王缙显得比以往更加尽职,而且,他看不惯主和派的嘴脸,常常据理力争,宋高宗认为他忠诚正直,任命王缙为监察御史。
但王缙常常要面对实力强大的秦桧派系。秦桧自然不待见王司谏,某次事件后,王缙被贬常州知州。面对当道的奸臣,腐败的朝政,终于,有一天,王缙不再忍受,他与赵鼎、李光、胡铨联合上疏,请斩秦桧等投降派。高宗不想得罪秦桧,结局可想而知,王缙罢职,提举台州崇道观。
隆兴二年(1164)五月,张浚过严子陵钓台,他特地转道分水,看望王缙,王缙也很看重这位朋友,一路迎出分水,在桐庐与分水交界的“浪石亭”接待老朋友。这次聚会,他们一定谈及往事及朝廷现状,王缙依然力诋和议,深论秦桧误国之罪。聚会结束,张浚留下了《会宴浪石亭》诗,高度评价王缙刚正不阿的品格:“缙桧相逢在此亭,一战一和两纷争。忠良不遂奸雄志,砥柱中流于此存。”
后人因两位南宋名人在此相会,遂将浪石亭改为“砥如”亭。
王缙年八十七而卒,朝廷赐三品服。临终,王缙对家人说:生平未做亏心事,死而无憾。
时光荏苒,从南宋一下子就到了清末。分水出了个典衣治丧的王家坊。
王家坊,字左春,别号少崖,生卒年不详。道光二十九年(1849),拔贡(清代由各省学政选拔文行兼优的生员,贡入京师,称为拔贡生,简称拔贡)选任山西一个县的知县。此后的数年间,王家坊在山西的潞城、高平、宁武、天镇等十个县担任过知县,他察民情,解民忧,做了大量的实事,又清正廉洁,爱民如子,不管到哪里,口碑都极好,但就是得不到升迁。这可能是他的拔贡出身,与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员相比,似乎低人一等。另外,更因为王家坊的性格,只知埋头工作,从不会去迎合上司,故而极难被领导垂青。在高平任上,王家坊因其卓越的工作,终被列入直隶州的候补官员,时人尊称刺史王少崖。
在天镇县任上,王家坊行月课,劝农桑,革胥役陋规使费,善政尤多。没过多少时间,王家坊的父亲去世,他回分水老家奔丧,所带行装极为寒碜,连父亲的丧葬费用都没有着落,无奈只得典衣筹得几两银子,才将父亲草草安葬。
王家坊在家守孝期间,分水发生大洪灾,他应分水县令刘亹(音wei)之请,协助救灾事宜。他在帮助发放救灾物资时,恪尽职守,不漏发,不滥发,公平公正,乡人都感其恩德。此后不久,王家坊在家中去世。
王家坊著有《吾馨斋文集》《学仕录》《退思录》《左氏兵略》等十余种,因没钱出版,终未刊行。
武盛古街臧家巷12号,王家坊故居。故居旁的路口,有一组王家坊赈灾救济灾民的雕塑。在王家坊展厅,王家坊的座右铭格外醒目:
人皆因禄富,我独以官贫,所遗子孙,在于清白耳。
这格言出自《隋书·房彦谦传》,也是王家坊清廉一生的生动写照。
伫立格言墙前,让人思绪万千。不少警示教育,往往枯燥,个中原因,主要是泛泛而谈空道理,没有击中人的心灵,而眼前这个王家坊,却是活生生的案例。换作一般官员,勤奋努力工作,一直得不到升迁,自然会产生一些畏难情绪,但王家坊却一如既往。故居内,除了王家坊的生平事迹外,让人感兴趣的就是分水的王氏家族。
王氏不仅出了王缙这样的忠臣,仅在两宋,王氏家族就有十五人考取进士,王家坊也是王缙的后人。将王缙的临终遗言与王家坊的座右铭相比较,它们一脉相承,这是家风的良好承继,足以为后人楷模。
此外,明朝一针救两命的名医吴嘉言,晚清革弊报国的傅德选,儒士茶商张曰珹,三修县志的臧承宣,绘兰高手何松坡,共和国少将叶长庚,工程院士王三一等,都如灿烂的明星,光耀分水古今。
分水的昔日繁华与沧桑
“一水中分”的分水江,发源于安徽省绩溪县的山云岭,是富春江最大的支流。郦道元的《水经注》这样描述:连山夹水,两峰交峙,反项对石,往往相捍。十余里中,积石磊珂,相挟而上。涧下白沙细石,状若霜雪,水水相映,泉石争辉。
用现在的话理解,分水江出自崇山峻岭,流经地形地势复杂地段,上游水中石,大如斗、如牛,下游则平缓,泉石相冲击,白沙细若雪。
分水县城东瞰大江,南与北都由江围绕。清咸丰年间,分水遭兵燹,此后,安徽、湖北、江西及省内金华、绍兴等地的客商,两千多户,一万多人,他们涌进分水落户经商,分水的商贸又逐渐繁荣了起来。据民国《分水县志》记载,武盛老街有弄堂十九条,井泉二十九处,大小池塘二十多处,还有历朝以来曾建有的县衙、祠堂、会馆、三世名医坊、城隍庙、梧桐祠、文庙等。
徜徉武盛老街,沧桑的时光气息扑面而来。缪家巷、濮家巷、高家巷、刘家巷、陈家巷、王家巷、臧家巷……你可以想见,那些携家带口的,沾亲带故的,赵钱孙李姓,东南西北人,他们来分水结伴经商而居,互相抱团,互相取暖。布店、药店、饭店、旅店、剃头店,柱子、板壁、板门、柜台、中药抽屉格,临街差不多都是老旧杉木装修,简单中透着一股清末民初的浓郁气息。
过缪家巷,进到梧桐祠。此祠最早为禅定院,是王缙退休后,在禅定院的旧址建起了灵岩宫。想来,晚年的王缙,不闻窗外事,只读圣贤书,唯有在道家的香火里找到慰藉自己心灵的东西,除了心有不甘,更多的却是无奈。梧桐祠几毁几建,现在,我们只能看到孤单的一座门楼。往楼细凝视,分水的昔日繁华与沧桑的历史,似乎隐约而至。
梧桐祠往东,是城隍弄。大牌楼高高矗立在弄口,不用猜,里面自然就是城隍庙。在古代,城隍庙,是一个县城的重要文化精神依托之地,规模都小不了,分水县城的城隍庙也是如此。县志上载,老城隍庙里,土地祠,放生池,钟鼓楼,经堂,僧舍,观戏楼,殿宇宽广,气势宏伟。不过,这里,也只能是想象,曾经的辉煌早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了,眼前只有一口放生池。我知道,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象征罢了。
城隍弄里还有一个重要遗址,就是重映分水昔日四方客商咸集盛况的宁绍会馆。原建筑由宁波、绍兴籍商人在光绪年间修建,有宽阔的墙院,院门上有青石匾额,“宁绍会馆”四个金色阳文字,似乎闪现出车来车往、人流穿梭的热闹场景。
熙熙攘攘,琳琅满目,目不暇接,这就到了东门。伫立东门,眼前就是东湖,庆云山、梅坡山,如宝塔般稳稳地拱卫着分水城,宽阔大道通往河埠。
明朝万历初年间的某一天,分水医生吴嘉言从外出诊回,路过东门,正碰见一队送葬人群,近前打听,说是某少妇因为难产而死。吴嘉言是个细心人,他看见棺材底部缝隙有鲜血不断滴下,急忙跑过去拦住:快停下,棺材里的人没死,马上抢救!大家一看是吴嘉言,他家从爷爷、父亲到他,都是名医,活人无数,立即停下。一阵骚乱后,在众人疑惑的眼光中,开棺检查。吴嘉言用针灸救活了“死者”与肚子里的胎儿。这一下,神医的名声传得很远,连朝廷也知道了,就征召吴嘉言去皇家太医院。吴嘉言不仅医术高明,对医学理论也深有研究,他的《医学统宗》三卷,《针灸原枢》二卷,《医经会元》十三卷,对后世医学仍有较大的借鉴作用。
光绪和民国版的《分水县志》,都没有吴嘉言救人的详细记载,这里面应该充满想象。我的《夷坚志新说》中,也有“一针救两命”的新闻,那是南宋时代的事,不过,我猜情节极有可能差不多。名医总是这样神奇。
明万历四年(1576),朝廷为表彰吴嘉言一门三代在医学上的卓越成就,在东湖畔建了一座双柱一门的青石牌坊,上刻“三世名医”四个大字。牌坊高六米,宽三米,二层翘檐飞角,门柱前后有石雕立地护卫加固。可惜的是,“三世名医”牌坊毁于后世。
前溪与后溪交汇,形成了宽阔的河面。民国初年,分水东门河埠,舟楫来往,帆船林立,这里常年停泊着十多条六舱帆船,百余条四舱帆船,分水至桐庐,每天都有客船来往。
梅城由州府变成县府,再变成镇所在地。新登、分水皆为1958年撤县成镇。现在的分水镇,辖区近三百平方千米,常住人口七万多,依然为浙西重镇。
分水妙笔小镇的客厅深处,我盯着一幅《钢笔画富春山居图》出神,此画,画心671厘米,画高47厘米,总长达到898厘米,这是著名钢笔画家李渝基先生用整整一年时间精绘而成的,他用分水笔,将黄公望的富春山水长卷,一笔一笔呈现,纤毫逼真,别具气韵。由画转眺现实中的分水城,江两岸花木扶疏,高屋鳞次栉比,分水人就是用自己的巧笔,描绘着现代版的富春山居图。
妙笔小镇,紧靠着分水江枢纽工程的万顷碧波,夏雨将岸边百草滋润得肥美而青翠。细看分水制笔的大标志,五云山,一支笔插进一个圆环,设计虽简洁直白,但在我眼里,彼笔,分明就是唐朝少年施肩吾抄《汉书》的那管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