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岳悦
记者 戴维
“抵御沙丘进攻的方法是植树种草”
“你捐种梭梭六年了,还没去过民勤?去看看吧,会很震撼的。”
是的,六年来,我采访、接待了数不清的捐种梭梭的杭州人,写了几十篇关于梭梭的报道,但还没去过民勤。
我的民勤之行与众不同,赶上了好几个“头一回”。比如,武威通高铁了,兰州中川机场高铁站到武威只要40分钟,再从武威市里去下辖的民勤县,开车一个多小时。而一年前,我的同事们带领读者去民勤春种,从兰州坐大巴一路要颠簸5个多小时。
去年,甘肃天水的麻辣烫火了,旅游出圈了。今年,甘肃民勤打出了“请来民勤沙漠旅游栽棵树”的文旅口号。民勤所在的武威市,即古代凉州,有着丰富的旅游资源,如出土“马踏飞燕”的雷台汉墓,“石窟鼻祖”天梯山石窟,还有民勤本地的“塞上小故宫”瑞安堡。
为了接待来访的游客,民勤县城东侧新建了可容纳一千位宾客的商务酒店,酒店对面是崭新的体育公园,远处是新落成的民勤文化馆新馆。
我见到的,已是一个现代气息的民勤。
但一出县城,路两边的景色立刻换作起起伏伏的沙丘,恍若人类还未曾抵达的火星地表。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就在沙丘之下,潜伏着远古人类的文明遗迹。
1923年,瑞典人安特生在民勤沙井墓地发掘出大量彩陶和铜器。1948年,带队赴西北考察的中国考古学家裴文中将这一片命名为“沙井文化”,所处时代相当于中原地区的东周时期。
岁月沧桑,这些遗址后大多被流沙覆盖。人类和沙漠的拉锯战就此打响。
可能人们不知道,民勤是新中国治沙事业的发源地。1959年,中国科学院治沙队成立,民勤是全国6个治沙综合试验站之一。同年,中科院副院长、气象学家竺可桢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著名的《向沙漠进军》一文,第一句就是“沙漠是人类最顽强的自然敌人之一。”
竺可桢多次深入沙漠考察,也到过民勤。“抵御沙丘进攻的方法是植树种草”,他写道,“根据近年治沙的经验,陕北榆林、内蒙古磴口、甘肃民勤地区的流动沙丘,表面干沙层的厚度一般不超过10厘米。10 厘米以下,水分含量逐渐增大,到40厘米的深处,水分含量达到2%以上,这就是湿沙层了。湿沙层的水分足够供应固定沙丘的植物的需要。所以在流动沙丘上植树种草,是可以成活的。林木和草类成长以后,沙丘就可以固定下来了”。
几十年过去,竺可桢的真知灼见仍旧引导着今天的科学治沙。
这就是我眼里的民勤,它有着丰富的历史内涵,或许悲怆,但绝不悲观。
“来到这里,我才对中国农村有了更深的理解”
3月5日,惊蛰。早上8点的太阳透着薄纱,隐隐放着光芒。
在四方墩,可以望见远处的祁连山,山上白色部分是终年不化的积雪。
天尽头,看不见的地方,还矗立着一座海拔1900多米的雅布赖山。巴丹吉林沙漠的沙子经常借助风的力量,翻过这座山,远道侵袭。
“昨晚开始,民勤四方墩区域开始下雪。”马俊河在朋友圈里写。
民勤人马俊河是青梭公益发展中心负责人。他和杭州人一起合作种梭梭,也有15年了。
我踏上四方墩,也就是“杭州林”三期所在地,是雪后的第三日。雪已不见踪影,今年的梭梭苗也在前些日子开种。五六辆水车在远处的荒漠上开着,浇灌着新种下的梭梭苗。星星点点的劳动者正在给每棵梭梭苗回土,使它积蓄好不容易得到的水分。
这个浩大的工程,全部由人力完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荒漠上的每个劳动者,都了不起。
他们中有天南海北的年轻志愿者,标志是腿部色彩鲜艳的脚套,也有民勤本地的阿姨,特点是花头巾、花口罩。
19岁的张颢馨和25岁的贺一江,分别来自广东和湖南,已经在此种了一个多星期,挥锹埋土动作娴熟。她们形影不离,你一言我一语,渴望自己的声音“被听见”,这也正是年轻志愿者的共同点。
“父母说民勤这么远,我就每天给家里打电话报备,讲得特别详细,所以父母很放心。”
“我在家里是大姐,到这里成了最小的一个,大家都很照顾我。这里的阿姨们还给我们吃花生吃糖果。”
“我从小在城市长大,初中有一个必读书叫《乡土中国》,当时我看不懂。现在来到这里,我才对中国农村有了更深的理解。”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请到民勤沙漠旅游栽棵树”。四方墩现场,56岁的铁路工人王军穿着一身铁路工作服,背后贴了一块布,上面写着这句话。
“我每天都背着它,因为不想错过任何机会,多一个人看到都好。”去年5月,王军跑兰州马拉松时,第一次在背后贴上了这块布。后来,这句话被民勤文旅用上了。
王军是土生土长的民勤人,当过兵,在金昌火车站工作,已离开家乡多年。“去年我来四方墩,看到那么多年轻志愿者、外乡人在为我的家乡出力,把我感动得一塌糊涂。”从那时起,王军一有假期就回民勤来种梭梭。这次是请了年休假。
听说我是杭州日报的记者,王军说:“我知道你们,有一辆水车上就有‘杭州日报’四个字。我看了心里特别暖和,全国人民都在支持我们民勤治沙。”
王军在兰州马拉松上的视频,感动了一位甘肃天水的年轻人温启辉,人称“辉哥”。这种人传人的感动,“就像接力棒”。
天水到民勤700公里,辉哥一路骑车,车上竖两面大旗,一面“欢迎到民勤沙漠旅游栽棵树”,一面“骑到民勤去种树”,旗子一半黄色一半绿色,寓意沙退绿进。
这个浑身上下灰扑扑的小伙子一手举着自拍杆,一手扛着Wi-Fi信号,直播种梭梭。四方墩的年轻志愿者们轮流当主播。在辉哥的带领下,挥锹铲土的年轻人在荒漠上大声歌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所有人都忍不住一起唱出声来:“宽广美丽的土地,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民勤的朋友喜欢问我,“你们杭州花开了吗?春天来了吗?”民勤的桃花、迎春花、沙枣花还没开放,这里的春天来得更晚一些。
但当荒漠上响起《歌唱祖国》的歌声,年轻的身影挥锹铲土,谁能说,这不是春天?谁能说,这里的春天不美丽,不动人?
“我们的目标是沿着这条线,建立一个长长的锁边林带”
中午11点,志愿者们收工往回走,在一辆作为工具车的大巴前围桌吃饭。做饭的是民勤人马红翠。
面条是现做的,擀面,切条,下锅,再浇上一勺热腾腾的浇头。
有人吃了一碗不够,去要第二碗。有人说,“舌尖上的中国”可以考虑做一期荒漠里的美食。
午休时,女孩们结伴,去几百米开外、望不见人影的地方找地儿,“上厕所”。闲下来的马红翠就给“妹妹们”梳辫子。她手巧,三下两下就在很久没洗头的姑娘们头上,挑出了发路,辫子编得紧致周密。
那些远离家人的女孩们,很稀罕这份美丽和温柔。
我登上写有“确保民勤不成为第二个罗布泊”大字的众志成城志愿治沙纪念碑,那里是四方墩的最高处,可以一览无遗地俯瞰四周。马俊河指着不同方向的两个小点——汉代烽火台遗迹,在空中划了一条曲线,“我们的目标是沿着这条线,建立一个长长的锁边林带。”
听上去像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在你有生之年,能完成吗?”我问。
马俊河笑了:“能完成,估计再要个十到十五年。”我的心放下了。
车子在起伏不平的荒漠上颠簸,沿途一晃而过的是杭州林的木牌或石碑。我牢牢盯着,努力检视,去认出那些熟悉的名字:“江南生态林”、“长桥小学林”、“留下小学林”……还有“梭宝”们:林子乔、苟玉成、杨雨凡、许轻舟……我把看见的名字,在心里默念着。
忍不住发短信给“江南生态林”的捐种者吴女士,“阿姨,我在民勤四方墩,看到你种的梭梭了。”2023年,这位老人以“无名氏”的名义捐种了857亩梭梭。她今年85周岁了,很快回复我:“谢谢你的关心!以后只要身体允许我会去民勤的,了此生心愿!”
此刻,沙丘的线条,有一种温柔的姿态,甚至会让人忽略它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