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熊国良 整理 余观祥
我有些犹豫，年纪轻轻到偏僻的钱塘江边干这个工作
1965年，我出生在萧山县头蓬公社新华大队。
当时的萧山人多地少。萧山县提出：“向潮水夺地，向海涂要粮”，在钱塘江淤涨的沙滩上围得11.5万亩土地。1970年，围垦又围得10万亩土地。
到我6岁时，大队号召社员向新的围垦区垦种移民，很多社员不愿去吃开荒的苦。但我父母抓住了这个机会，马上报名。
我们举家搬迁到前进公社新峰大队。这里人少地多，人均耕地一亩六分，是原来生产队的三倍多。
到年底，我家的分红也成倍增长。
我13岁时，身高接近一米七，有资格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我非常高兴，可以为家里做一点事了。
时间到了1984年。萧山县农机水利局涵闸管理所发来了招工通知，让我担任值守外线排涝闸的管闸员。
我有些犹豫。
年纪轻轻到偏僻的钱塘江边干这个？既没技术可以学，工资也不高，只有30.5元，还要长年吃住在那里，肯定很无聊。
当时我在公社建筑队，拜师学艺已有两年，每月工资95元，年底还有年终奖。
但是转念一想，守闸员毕竟是县里的工作，总比公社建筑队这只饭碗要大、要硬。
吹的是海风，喝的是盐碱水。我不免担心以后的婚姻大事了
那年12月25日，我骑上一辆七成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从家里出发，骑了一个多小时，来到萧山围垦十六工段排涝闸报到。
十六工段在北线围垦的东南角，毗邻绍兴，与外线工程队十工段，相距10公里；与头蓬街北的萧山围垦指挥部，相距15公里。
行走在闸上，向东眺望，是看不到尽头的钱塘江。涨潮时分，江面白浪滔滔。涌潮到达闸门前，万马奔腾般嘶吼，大有要把铁闸吞噬之势。潮水涌入闸口后，立马掀起山丘似的巨浪。
朝西眺望，是一望无际的围垦大地，偶有几间农舍，供垦种人吃住。白天还能看到几辆手扶拖拉机，一到晚上就很少有人了，除了冷清就是寂寞。
和我搭档的是沈师傅，守闸已有七年。他40多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在钱塘江边当守闸员，吹的是海风，喝的是盐碱水。我不免担心，沈师傅儿女都成人了，人老点也无妨，而我还没有相上亲，以后婚姻大事会不会……
沈师傅为人热情，带着我熟悉排涝闸的情况，一边走，一边给我讲解。
他说，排涝闸的主要作用是将垦区和上游的内河水，及时向钱塘江下游外排。守闸员的工作原则是八个字，“配水调水、统一调度”。意思是，守闸员要严格服从上级调度，不能任意排放。
一旦闸外水位超过基准水位0.5米，就要立刻向局里防汛防旱调度室请示，得到同意后方可向钱塘江实施排放。反之，如低于基准水位，也要做好一天两次的水位报告。调度室综合各排涝闸的数据后，会对内河水采取补给措施，确保内河航行畅通、灌溉水源充沛。
沈师傅还不忘交代，在梅雨、台风期间，放闸排水要灵活掌握，在闸外潮水水位允许的条件下，能排则尽力外排。
他又特别关照我，安全开闸是第一大事。每次开闸排水前，一定要对闸前、闸后周围环境加强巡查，一旦发现安全隐患，必须先排除，再排水。
上班第一天，沈师傅把守闸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我对冷冰冰的排涝闸产生了好感。
我举起一壶开水，往柴油机上浇
沈师傅大我27岁，既是师傅，又是长辈。他怕我一个新人，不适应新环境，擦机器、搞卫生、烧饭菜他总是抢着做。
我毕竟在建筑队待过，有一定的社会阅历，我知道常让人家多做不好，也抢着做。
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社会上电力资源紧缺，经常突然停电。萧山围垦大地上配套的排涝闸，大都配备一台柴油机，以备临时供电。
一个冬天的早晨，我接到开闸排水的指令。正赶上停电，值班室只有我一人，气温很低。我先检查柴油机，油标尺拉出来一看，里面的机油已经成了冻油。
柴油机要靠人工摇动，才能启动。我摇了几次，都摇不起来，急得直跺脚。
开闸排水是命令，容不得半点迟疑。摇不起来也得摇！
我灵机一动，举起一壶开水，往柴油机上浇。又浇了一壶。只要机身热起来，机油也会润滑的。
我咬紧牙关，不停地摇。摇几车，脱下一件外套。再摇几车，脱下一件线衫。最后，身上只剩一件棉毛衫，头上还冒着热汗。
摇到第22车时，柴油机终于发动了！冒出一股浓烟，发出“哒哒哒”好听的马达声。
我们的职责是一样的，都是围垦大地的建设者
十六工段排涝闸是一座2孔闸，孔径为4米。由于闸外沙滩逐年淤涨，导致内河水无法外排，这座闸逐渐失去了排涝功能。
县围垦指挥部通过勘测，在十五工段新建了一座孔径为4米的5孔闸，每小时最大排涝21.6万立方米。新闸地理优势明显，排涝更通畅。
1987年下半年，我调去新闸。与沈师傅分别时，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我们都很不舍得。
我是十五工段排涝闸的第一代守闸员，与电工出身的胡师傅搭档。
一段时间后，我对十五工段一草一木的生长、潮水猛冲闸门的撞击声、白鹭上下翩飞的鸣叫声，都很熟悉了。
围垦土地的含盐量较高，排涝闸的另一个功能就是把上游淡水引进来，改善土壤结构。工作之余，我和附近垦种的农民关系也很好。在围垦大地上，他们开垦种植农作物，我们则以开闸排涝、服务整个围垦大地为业。
我们的使命和职责是一样的，都是围垦大地的建设者、守护者。
有年盛夏，一位五十多岁的农民在棉花地喷洒农药时，中毒了。垦种负责人知道我有一辆新买的西湖牌摩托车，火急火燎找到我。
我二话不说，载着他向事发地奔去。我让中毒的农民挤坐在我俩中间，直奔5公里外的十三工段医务室。
经过医务人员的全力抢救，那位中毒的农民捡回一条命。
在潮头来临前，我按钮一揿，这是现代科技带来的快乐
我在十五工段新闸工作了五年，后来又调到十工段排涝闸、八工段排涝闸、五堡排涝闸等，无怨无悔，干我的老本行，成为一名以闸为家、护闸为业、保闸为荣的守闸人。
1988年8月8日，杭州经历了惊心动魄的12级特强7号台风。
当时，我正在十工段排涝闸值班。我一边竖起耳朵收听萧山人民广播电台的台风实时预报，一边守在电话机旁，时刻准备接收防汛防旱指挥部的命令。
台风登陆后，风大雨急。闸内河水暴涨，闸外惊涛拍岸。十工段处在大潮大风顶冲带，上级命令我马上撤离。
守闸人，正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怕排涝闸有意外情况发生，死守岗位，不愿离开。台风过境后，我第一时间把居高不下的内河水向钱塘江排放，缓解了内河水位暴涨的压力。
所有排涝闸都有一个共同点，地处偏僻，在风口浪尖的钱塘江边，常年与寂寞为伴。但我也获得了别人无法体验的快乐。
每当黄梅季和台风天，内河水位会猛涨。调度中心综合各点位的数据，发出指令：启动开闸排涝。我把按钮一揿，闸门徐徐开启，内河水向钱塘江奔涌而去，我的内心深处也有一种急流奔腾的舒畅，这是一种快乐。
在内河水外排时，每当涨潮时分，为防止冲击力强大的潮水倒涌，在潮头来临前，我再按钮一揿，闸门迅速关闭，把潮水与内河水分隔成两个世界。这是现代科技才有的力量，也是第二种快乐。
闲来无事时，我会在堤边闸角，种下毛豆、青菜、萝卜等作物，既活动了筋骨，也可吃到时令蔬菜，这是第三种快乐。
女儿说，“爸爸是管大闸最棒的人”
1988年年底，我与一位知根知底的初中女同学结婚了。婚后第三天，我回去守闸了，一去就是十多天。这样的聚少离多，在往后成了我们的生活日常。
1989年10月，我们的女儿出生了，给小家庭带来了许多欢乐。妻子一边在乡办初中做代课老师，一边照顾女儿。
女儿上幼儿园后，看到其他小朋友都是父母轮流接送，唯独她天天是妈妈接、妈妈送，看不到爸爸的身影，对我闹起了情绪，说我这个爸爸“不够朋友”。
等上了大班，她对我的工作才有了一点了解。女儿说，“爸爸是管大闸最棒的人。”
2007年，女儿高考。考前我们相约，我设法调班，在考点外为她加油。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闸里替补人员不能到位，我只能向女儿说声“对不起”。
高考成绩揭榜，女儿和心仪的学校擦肩而过，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大学。我多少有些内疚。倒是女儿争气，毕业后自己找了不错的工作，现在家庭幸福，我有两个外孙了。
我赶紧喊，“这里是深水区！马上要开闸了！你们快上岸！”
在钱塘江边守闸，一晃就是41年。大多数日子都平平淡淡，但有几件事让我终生难忘。
每座排涝闸下都有一口10多米深的沉井，以应对潮水强大的冲击力。1998年夏天，我接到指令，正准备开闸排水。
幸好，我一直有个习惯，每次开闸前都会对周围环境作一番巡查。一看吓一跳，有四个小男孩正在闸门口玩水。他们根本不晓得，一旦闸门开起，水流会非常湍急，闸门口的水深不可测。
我赶紧喊，“这里是深水区！马上要开闸了！你们快上岸！”
就在这时，一个男孩掉入了深水区！
我想都没想，赶过去跳入水中。幸好我水性好，把男孩奋力托举上来，避免了一场悲剧。
2002年9月，我已被调到八工段排涝闸当守闸员。当时我父亲做胃癌手术，我提前请了假，在医院陪护。
手术那天，恰巧强台风登陆浙江。防汛防旱指挥部来电，急召我返回八工段。
我去探视术后苏醒的父亲。父亲刚睁开眼，就看到了我。听我说完，父亲用目光示意：快去。
在返回八工段的路上，我想起了一句老话：自古忠孝两难全。
守闸员这个“状元”，只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当上
我多次被评为萧山县（市）排灌系统先进个人，人们称我是钱塘江边闸门的安全“守卫员”。
我现在值守的赭山湾排涝闸，在萧山区南阳街道龙虎横河和钱塘江的交汇处。这是一座1967年的老闸，经过提升改造后，2005年重新投入使用，有3个闸孔，每个闸孔的宽度为6米，根据设计每小时排涝流量为41.15万立方米。
3个闸孔可分别启闭，也可同时启闭，只需3分钟，采用了双吊点卷扬启闭机，真正体现了科技进步。
我在赭山湾工作了9年。这里紧邻萧山南阳观潮城，与内陆只有一河之隔，中间有道路相通，和之前的守闸岗位相比，已经不算荒凉了。
到今年9月，我就60周岁了。这是我退休前的最后一站。
现在这个岗位是事业编制，由萧山区农业农村局统一招考，要退休一个，才能新招聘一个，没想到在年轻人中间还很俏。
我是过来人，想对年轻的同行们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守闸员这个“状元”，只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当上。守闸的工作虽然清苦，但从选择到爱上，再到将要离开，是我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