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谢伟宏 整理 傅淑青
能当警察,还能穿白大褂,我实在幸运
我叫谢伟宏,47岁,杭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七大队三中队指导员,主要从事毒物检验工作。相比别的警种,我们多了一身白大褂,大家称我们为警队里的“化学家”。
成为与毒物打交道的“老毒物”,可谓阴差阳错。
我是内蒙古赤峰人。7岁那年,爷爷身体不适住院。去时活生生的人,回来成了灵车里的遗体。我很长时间都接受不了,立志做医生。
1995年高考,因为化学这科分数最高,我被调剂到了内蒙古大学化学系,从医梦破灭。
因为爱看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本科毕业后,我考上浙江大学化学系硕士,如愿来到杭州——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乡”。
化学这个专业,求职非常俏。毕业后,有人去了高校,有人出国深造,有人做了企业高管。我也拿到深圳一家公司的offer,年薪10万。这在当时绝对是高薪了。
当时我已经有了男朋友。他是杭州人,又是家中独子。他准备辞去程序员的工作,和我一起去深圳打拼。
他父母对此是反对的,我也很纠结。有一天,我在系办看到招聘启事,杭州市公安局需要检验技术员若干名,有意者可参加面试。我好几个高中同学考上了警校,穿上警服帅得不得了。我拿着简历,决心去碰碰运气。
没想到,我各方面条件都很符合。见我是女孩,面试官特别补充:做这行很苦,要加班加点,还要碰死人的物品,闻难闻的味道。
我说没问题。看我答得那么肯定,他说,那你来上班吧。
我留在了杭州,男友也不用背井离乡了。我个子不高,又是近视,本来没资格考警校的,能当警察,还能穿白大褂,我实在幸运。
就这样,我成了毒物检验师,走上一条守护公平正义的道路。
不是每个法医生来就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报到后第一周,附近社区死了人。法医同事说,带我这个大学生去体验体验,见个世面。
我什么防护都没做,只戴了个口罩,还是穿了短袖去的。七八月份,杭州最热的时候,离现场大老远就闻到了尸体的腐臭味。
死者是女性,三伏天还盖着棉被,俯卧在床上,需要翻身查看。法医说:小谢,搭把手,帮忙抬一下。
我壮着胆子,刚小心翼翼抬起死者一条腿,突然,死者发出“嗝”的一声,吓得我直打哆嗦!妈呀!难不成死人还会说话?
原来,高腐遗体内会有胀气,翻动时气体被挤出,发出类似打嗝的声响。作为新手小白的我啥也不懂,拼命自我暗示:第一次出现场万万不能露怯。我愣是一声不吭,一句不问。
翻完身后,我好奇地顺着腿部一点点往上瞄。不得了!遗体呈现肿胀的“巨人观”。
我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吐了。连续吐了三天,黄疸都吐出来了。
受过这样强烈的冲击,后面遇到再可怕的现场,我都见怪不怪了。
不过每次值夜班时,实验室只有我一个人,我总是会疑神疑鬼。当晚没有紧急任务,可以在实验室睡觉。我把灯全部点亮,才敢闭眼。
我常做噩梦。醒来,全身大汗,衣服全湿透。噩梦折磨了我十几年。不是每个法医生来就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我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后来读了在职心理学博士。别人不解,你学心理学干吗?其实,我是为了治疗自己。读博第三年,我终于克服心魔,不再做噩梦了。
他们不怕苦、不怕穷,就怕不公平
被噩梦折磨,有紧急任务时,工作连轴转,连续几天没得睡觉,嘴上长泡,经常黑白颠倒,父母、孩子全管不了……
这份工作很累、很难,但我从没想过离开公安,也没动过调离刑侦的念头。
我有老公做坚强后盾。他不了解我的工作,却无条件支持我。但凡出差,他能不去的都不去,处处以照顾家庭为优先。在工作和家庭无法平衡时,他甚至重新找了一份可以在家办公的工作,边上班边管家,为我和儿子付出很多。
强烈的成就感支撑着我,它来源于一次次的还原真相。
工作第二年,我值夜班,碰到一辆豪华轿车撞了电动车。被撞的是一对农村老夫妻。轿车车主疑似醉驾。交警取了车主血样,送到实验室检测。
农村老两口怕我们偏袒车主,死活要跟交警来实验室。
血样送到快半夜两点了,大冬天非常冷。那时仪器不像现在这么先进,出结果最快要2小时。
老夫妻穿得单薄,冻得发抖。我说肯定按事实依据出结果,你们回家等。但他们就是不走。
走廊里没空调,我叫他们进实验室躲躲。他们怕身上脏,不敢进。
凌晨4点多,检测结果出来了,轿车车主的血样检出了酒精,属于醉驾,要负全责。
老夫妻一听,眼泪“刷”地下来,连声说“感谢政府”。走之前,老人在口袋里左掏右掏,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百元,硬要塞给我。
我当然不要。我父母也是农民,跟这对老夫妻一样。他们不怕苦、不怕穷,就怕不公平,我很理解他们。
这是一起很小的交通事故,但对他们意义非凡。我很自豪还原了真相,给了他们公平、公正。
这件事坚定了我做毒物鉴定的初心。我告诉自己,不管检测对象是谁,我都要尊重客观事实,对得起良心。
20多年过去,那对老夫妻颤抖的双手,我至今忘不掉。
我们不会错放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
我们的使命,就是让真相浮出水面,让每个检验结果都经得起考验,让罪恶无处逃遁。
2016年,一名男子因长时间尿血,去医院治疗,被诊断为抗凝血功能弱,吃药一段时间后有所改善。但很快,这名男子第二次入院治疗,接着是第三次。
医生感觉事出蹊跷,送来男子的血样,请我们做毒物检验。
果真,在血样里检出了溴敌隆,就是民间俗称的老鼠药!
警察很快根据这一线索,在他家搜出一堆鼠药药盒。经查,该男子半年内多次被老婆投毒,就下在他的日常饭菜里。
原来这对夫妻感情不和,老婆想神不知鬼不觉让男人死掉。老鼠药是她在集市上买的,每次只放一支,因浓度不高、剂量不大,男子又数次去医院治疗,才侥幸活下来。
又有一次,有个男人报案,说老婆掉进茅坑,死了。
死者确实很像意外失足。但尸体捞上来后,一检测,体内有剧毒!这个现场是伪装的,人是毒死后被推进茅坑的!
检测结果摆在眼前,这个丈夫绷不住,只好交代了。他嫌弃老婆有智力缺陷,想另娶,便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
我们不会错放一个坏人,但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
有一年杭州某小区发生火灾,有人员伤亡。等消防扑完火,公安进去踏勘时,发现了疑似汽油残留物。难道有人喷了助燃剂?
真相到底是什么?就藏在火灾现场!
不管火灾面积有多大,烧得多惨烈,气味有多呛鼻,我们一样可以找到起火点,通过没烧透的残留物来判断有没有助燃剂,分析是不是蓄意纵火,用专业知识重建案情。
那天,我们提回多份样本。经过马不停蹄的检测,确认疑似汽油残留物并不是助燃剂。原来起火的这家人是做化妆品生意的,大火一烧,堆放在家中的化妆品也烧了起来,化妆品里类似汽油的成分便被释放出来。
我们最终还了当事人一个清白:火灾因电气短路引发,并非人为纵火。
针头扎到我的右手食指,见血了。那罐血是艾滋病人的
在日常工作中,我好像一直是冷静沉着、胸有成竹的,但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
多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回单位加班,一份血样要求加急检测。事出紧急,血样送来时没事先灭菌,也没转移到采血管里,而是直接放在20毫升的针筒里。针尖被折弯了,大概是想让血不从针尖漏掉。
取血检测,必须先拔针尖。我戴着手套,不大灵活,针尖拔不出来。我一急,脱了手套,直接用手拔,结果针头扎到右手食指,见血了。
我没在意,把血挤掉,继续检测。没多久,领导来了,让我要注意安全,说那罐血是艾滋病人的。
妈呀!完蛋了!要是传染上了,我后半辈子怎么办?领导第一时间带我去医院检查。艾滋病有半年潜伏期,就算及时打了阻断针,我也要忍受6个月的煎熬,才能知道是否感染。
好几个小时,我都不能说话,一个人发呆。我怕家人担心,自己死扛着。
这事很快传开来。好多同事来安慰我,让我别担心,说我是好人,老天会保佑我。大家都是好心,但这种宽慰根本没用。
上午10点钟,我们支队长打电话给我,“谢伟宏,你放心!绝对没事!”
我问,为什么?他说,“我当时拿到的那罐血,是6小时前抽的。离开人体这么久,艾滋病毒早没活性了。”
我的恐惧一扫而光,心里的大石头落地。后来去检查,真的啥事没有。我得到命运的眷顾,想着更努力地投入工作。
前几年,我们实验室有个小伙子也在工作中被针头扎了,也是艾滋病人的血。我有过这个经历,最知道他的心理,马上宽慰他:第一,血液离开母体两天,病毒已经失去活性,没什么危险了;第二,针头用酒精灭菌过,风险进一步降低,一定会没事的。
后来经过检测,他果然没事。
那会儿,我们还要接触更危险的东西——爆炸装置,去开、去撬,弄清楚里面是什么成分。
随着时代进步,现在送到我们手里的血样,基本都是灭菌过的,没危险;爆炸装置都是特警拆了,没有危险了,才交给我们检测。
从此,笑气检测可以像查酒驾那样普及
国家严厉打击毒品,有些人就铤而走险,去吸食替代品。学名一氧化二氮的“笑气”是一种无色、有甜味的气体,但具有成瘾性,社会危害性极高。
我们曾在某地仓库,查到大批分装在小钢瓶里的笑气。这些东西如果流散出去,会祸害多少人?当时国内还没有检验笑气的规范标准,导致很多相关案件没法定性。
我和实验室的小伙伴就把这作为一项课题,我们想建立笑气检验的国家标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准备阶段到投入研究,再到专家讨论,足足用了两年时间。
什么是国标?用高端仪器才能检验出,那不叫国标。国标就是按照规范步骤,谁都能检验出结果。
2024年4月1日,以我们实验室为主导的《法庭科学 一氧化二氮检验 气相色谱—质谱法》新国家标准正式颁布并实施。从此,笑气有了统一的检验标准,可以像查酒驾那样普及。
对公安部门来说,和笑气有关的案件,不再难办;对社会来说,笑气被严格管控,恶性事件的发生概率将大大降低。
因为技术精湛,我们也会接到兄弟省市的求助。十几年前,某地公安接到报警,当事人说20多年前,母亲死得不明不白,被父亲草草埋葬。
当时他年纪小,不知道怎么处理。长大后,他决定报案,请求警方重新调查母亲的死因。
当地警方决定开棺验尸。由于年数过长,尸体已腐烂,只能提取腐泥,并特意送到杭州来检测。经过一番攻坚,我们检出剧毒物质——毒鼠强,帮助当地警方破获了一起陈年旧案。
我们想了一招:让机器人代替人去做毒物检测
触目惊心的案件接触多了,我看问题越来越理性。不管做什么,我都会想想正反两面。这大概是无法摆脱的“职业病”。
工作迄今,我参与了5个公安部门应用创新项目和“双十”重点攻关项目,市级科研项目6项,参与撰写国家标准、行业标准3项。功劳肯定来自整个团队。
理化实验室加上我,一共7个人。我们经常忙到没有时间做科研项目,因为很多精力被消耗在了各种“乌龙”上。
一次,某酒店服务员报警,打扫客房时发现一个矿泉水瓶,瓶盖戳了小洞,怀疑是针管投毒。拿过来一检,瓶子没问题。至于瓶盖上的小洞,也许另有用途。
我们接到过报警,说几百件食物里,有一件被下毒了。整个实验室加班加点,结果却是虚惊一场。
2024年,我们推出“熄灯实验室”,想出了脑洞大开的一招:让机器人代替人去做毒物检测!
这样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把程序设置好,机器人就会走完检测流程,并第一时间推送结果,非常精准。从前六小时才出结果,现在只需半小时。专家验收时说,这个设计在国内属于首创,我们的理念和检测水平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准。
“熄灯实验室”可以承担原先60%的工作量,我们有了更多时间去攻坚克难,去研究新的项目,把毒物检测应用到广泛的民生领域,如协助医院抢救中毒人员、协助排除社会安全隐患、协助破获新型诈骗案件等等,我们的专业将发挥更大的作用。
有先进技术支撑,我们如虎添翼。但愿毒物无所遁形,但愿正义永不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