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街坊

2024-11-29

焦俊 绘

小巷人家偶有磕磕绊绊,更多的是相互扶持,情感真诚且浓烈,是对中国人传统的“远亲不如近邻”的生动诠释。

曹晓波

热映的电视剧《小巷人家》,让充满回忆与温情的“年代感”一词再度登上热搜。主创团队精心营造的怀旧温暖色调,让人仿佛回到了波澜壮阔的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

条纹衬衫、统一工装、桌上的搪瓷缸、马路上的老式公交车、二八大杠自行车,以及江南特有的石拱桥,用青砖搭出的乒乓球台……大量的细节不断累积,使得往昔的生活点滴就像时光倒转一样重新呈现在眼前。

而更让人感动的,还是小巷人家中和睦的邻里关系,偶有磕磕绊绊,更多的是互相扶持,人们的情感真诚且浓烈,是对中国人传统的“远亲不如近邻”的生动诠释。这些老日子里温暖的故事,把我们也带回了二十世纪杭州的老底子小巷生活。

1

“黄梅天一过,身子粘叽叽的日子远了,晒蒸到来。河坊街当道不能铺板晾晒,后门的一条弄堂,就像布满摊位的望仙桥直街,樟脑丸气味满溢。细细看过去,莽太阳下,有微微气流,抖动上升。

琴琴家往东,潘家、马家、姚家、许家,到弄堂拐弯,门板上的衣物,要数秋达家底货最厚。这要是去年,秋达娘还藏着掖着,做贼一样地晾晒,今年她晒得毫无顾忌。但她还是有点不放心,不时出来,嫩肉儿顶了大太阳,察看一边,翻动一边。那带盘香扣的玫红呢绒旗袍,雪青色舍味呢夹袄,桃玉色花缎内衣,一块直宫缎料子,在她的翻动下,樟木香的凝聚,溢出来了。

一边门板,也有几件好衣物,一件宝蓝底的金丝团花缎子罩衫,在吴阿娘手中,对了太阳一抖,金丝一闪一闪。琴琴年轻,怕晒,头顶一块方格围巾,走了出来。琴琴说,吴阿娘,你这件缎子罩衫,赞的。吴阿娘说,还是生龙龙以前做的,怀了龙龙,就没有穿过。琴琴说,阿娘年轻时候,比我都会打扮。你看我,这件咖啡色衣裳,还是前年做的。秋达娘接口说,同前几年不好说的,都只敢穿蓝的灰的。老底子啊,我在你这年纪,闷罩罩的衣裳,不穿的。女人,有几年好打扮,一晃老了,想穿都穿不出去了。”

这是我在写的长篇小说《河坊街上》一段陈年旧事,也像晒蒸,我一敲键盘,它们都集队向我走来。与其说是小说谋篇,不如说是信手拈来。

2

我住的那一段河坊街,不少人家开有后门。左邻右舍,以前有开店家的,也有做苦力的。父母辈们为了生计,早出晚归;儿女们个个粗鲁友爱,像煞雪夜上梁山前的落魄好汉。少有文绉绉,说雅语的。有一年,我家后门对面的矮屋,搬来一对老年夫妇,没有子女,苏南口音。女的长相福泰,一脸慈祥,我叫她周师母。

不久我看出,老夫妇谈吐不凡,来往的亲戚,也是有知识的人,与邻居的粗喉大嗓不同。我想,他们大概出自以前的大户人家。矮屋潮湿,每当晒蒸日子,周师母总是第一个出摊铺板,衣物晾晒也是藏着掖着,或用一块蓝布,遮盖部分。我写小说的晒蒸一段,出自鲜活的生活。

周师母慈祥待我,我也是少不更事,见她自然亲爱。有一次,我走进矮屋,周师母正在缝纫机上踏一根布带。我因为母亲早亡,衣物针线,全靠自己,早在同学家学得一手缝纫机活。我说,周师母你忙别的去,我来帮你踏。待我如儿女的周师母,依照往日,她会笑笑,让出缝纫机。或许她晓得,我可能有针线活要做。但那日她坚持不肯,僵持了一下,她笑说,这是女人的东西,男伢儿不好碰的。那时我虽然朦朦胧胧,也似有恍然。

我去黑龙江下乡,临走前,她拎来一只包,里面除了食品,有当时凭票买的老肥皂,还有袜子、手套等,现在看来并不值钱,当时却是浓情一堆。碍着我父亲是鳏夫,周师母怕邻居闲话,就在我家门口,稍作站立,眼圈明显红了。

我回杭探亲,周师母一脸欢喜,听我说起东北,她的圆脸,充满夸张的惊讶。那时我朋友来往也多,免不掉聚餐。周师母也在家给我做几个小菜,端过来。她不说什么客气话,用她淡淡的常州口音说,一点点,一点点。日子后来宽松了,那天周师母看完电影《创业》回来,说:“毛十年了,都没有听到过,这么刮喇粉脆的对话,一句一句,瓷瓷实实,听得个落胃了哦,这才叫电影。”周师母说,演戏时一个动作,一句话语,都有讲究,一拔高,失真了,就不招人喜欢了。

可惜,没等我调回杭州,这个有知识的,年岁并不老的周师母,因为脑溢血,走了。不久,独身的周师傅,也被亲戚接走。

3

我1979年调回杭州,长长两年,为找对象在忙碌,十有九空。邻居小姐妹不愿看我“孤独终身”,给我介绍一个年龄相差8岁的女友。那天我等了一个下午,以往的恋爱史告诉我,这事十有八九完蛋了。没有想到,4点过后,她们来了。更想不到的是,后来成了眷属。

日子渐渐过去,我结婚生女,父亲却被查出了胃癌。初时,我是瞒着他的,直到有一天,坐在竹躺椅里的父亲,突然摔倒。隔壁邻居说,会不会是小中风?他们说了这话后,就像我还在黑龙江,他们应该负责照顾一样,赶紧去借了一辆三轮货车。抬了我父亲,连同竹躺椅,放到三轮车上。隔壁伯伯二话不说,蹬起三轮车,将我父亲送到了市一医院。

那些年的小巷,有劳苦人家的粗陋和温情。

我父亲去世以后,一晃到了我女儿读书时段。那时我在勾庄上班,妻子在杭氧厂,离家很远。女儿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全靠隔壁邻居照顾。女儿的午餐饭菜,是我们一早准备好的电饭煲,邻居按时开启,督促吃饭。

女儿小时候很淘,对邻居的管束,有时也不买账,有一次,她对邻居奶奶说,你又不是我亲奶奶,管我嘎(gā)牢做啥?面对伶牙俐齿的女儿,邻居奶奶的喉咙粗了,但她却不会就此不管我女儿。

前段时间,有朋友总鼓励我,写一部杭州人的《繁花》。几乎是说,舍我无他,指望很大。我晓得,要淡而隽永地写出以往的真实岁月,写出耐看的文字,写出小说的意趣,是不易的。但我着手的时候,那些真诚相见的邻居,充满烟火气的街巷,恩恩怨怨的时代故事,其中的宽容、理解和友善,相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