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敬老院送棉鞋。
口述 傅珍芳 整理 马朝虎
我太想拥有一双温暖的棉鞋了
日子过得真是快呀。以前,人家叫我“棉鞋阿姨”;现在,我66岁,人家都叫我“棉鞋奶奶”。扳着指头一算,我跟棉鞋联系在一起,已经整整17个年头了。
2007年底,我从老家衢州常山来杭州看女儿。白天女儿上班,我四处闲逛。附近广场上有一个为山区儿童献爱心的慈善募捐,展板上的图片看了让人难受:寒冬腊月,有的孩子穿着破烂的单鞋,有的光着脚。
我出生在农村,小时候也挨过冻。3岁那年,我摔伤了右脚,伤到了脚上的神经。后来,整个右下肢都开始萎缩,走路变得一瘸一拐。
小时候的冬天好像比现在更冷。我光脚穿着单鞋,受过伤的右脚长满冻疮。先是肿,再是痛和痒,然后就变成了烂脚,走路痛得钻心。为了御寒,我往鞋壳里塞过稻草。
那时候,我太想拥有一双温暖的棉鞋了。可家里条件差,这样的愿望也实现不了。
21岁,我结婚了。丈夫比我大3岁,也有肢体残疾。但我们感情一直很好,一起把一双儿女养育成人。儿子成家后,我帮忙带孙子,在家干农活,丈夫外出打点零工。儿女每个月都给我零花钱,我的日子过得很满足。
但没想到,在贫困山区,还有孩子冬天穿不上棉鞋。
募捐现场,有人捐钱,有人捐衣。我心里拿定了主意,回老家后,我要给孩子们做棉鞋。
说实在的,家里家外的活计我是一把好手,但就是不会做鞋。
不会就学嘛。我打听到相邻的浮河村有一位老裁缝手艺很好,我就拜她为师,一点点地学。一个多月后,我做出了几双棉鞋,样式不算很好看,但拿给家人穿,他们都说挺合脚、挺暖和的。
我心里有底了。
我盼望着冬天早点来,我亲手缝制的棉鞋可以派上用场
到了第二年春暖花开季节,每天忙完农活和家务,我就坐在门前做棉鞋。邻居们好生奇怪,“你现在做棉鞋,正好赶上夏天穿。”
我不好说实话,就说:“小时候没棉鞋穿,现在多做几双,把以前的遗憾补回来。”
邻居们笑成了一团。
我跟丈夫也没说实话,骗他说现在多做几双棉鞋,等到冬天拿去卖,给家里添点收入。丈夫很赞成,还常给我打下手。
我盼望着冬天早点来。冬天来了,我亲手缝制的棉鞋可以派上用场。
冬天来了。我数了数,棉鞋已经做了98双。不过,怎样才能把它们交到有需要的孩子手上?我一时犯了难。
我给省城的新闻节目《1818黄金眼》打电话。接线员告诉我,11月30日杭州吴山广场有一场儿童福利院的慈善活动。
听到这个消息,我决定带上棉鞋赶往杭州。
我马上给女儿打电话,让她到时来车站接我。女儿说那天要上班,我说,“你请个假。”女儿追问,“妈妈,你到底什么事情?”我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丈夫以为我是去杭州卖鞋,一边责怪女儿不懂事,一边帮我把98双棉鞋装到5个编织袋里。
30日早上5点,我早饭没吃就出发了。花40元钱打了一辆出租车,坐到常山长途汽车站。再买了一张82元的车票,路上5个多小时,终于到杭州了。
女儿看到我背着5个编织袋,里面全是棉鞋,非常奇怪。我才说出真相。等我紧赶慢赶到了吴山广场,已经是中午12点。
我以为活动结束了,忙向工作人员打听。对方见我走路一瘸一拐,以为我是来寻求帮助的。我把5个编织袋放在桌上,“这些棉鞋是我捐给孩子们穿的”,转身就走。
工作人员在后面追,大声问,“阿姨,你是要捐这些棉鞋吗?”我头也不回地说,“是呀,不可以捐吗?”
我决定当天赶回常山,让女儿给我叫辆出租车去长途汽车站。女儿心疼我,“妈妈,你自己也是残疾人,为什么还要捐那么多的棉鞋?”
我说,“妈妈做好事是为了积德,我想让我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我发现,自己没有把事情做完美
过日子我精打细算惯了,在回常山的长途客车上,我算了一笔账。来回路费将近花掉了300元,够做几十双棉鞋了。但想着福利院的孩子们穿上棉鞋后快活的神情,我又笑了出来。
原来,帮助别人是很快乐的。
车子在公路上行驶,车窗外,是一晃而过的城市和乡村。我突然想到,其实在我身边,就有一些需要帮助的人,我干吗要舍近求远?
回到村子,刚好几位孤寡老人坐在那里聊天。我心里又有了主意,给他们一人做一双棉鞋。
几天后,我把做好的棉鞋塞到老人手里。他们问我:“我跟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给我做棉鞋?”
我装作要把棉鞋拿走的样子,“你要,还是不要?”
“要的,你送的为什么不要?”老人连忙说,马上把棉鞋套在脚上,走上几步,跺上几脚,很是满意。
2009年冬天,我在集市上听人说,东案乡敬老院的老人没有棉鞋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家里刚好囤了38双棉鞋,可以给老人们送去。
东案乡敬老院在8公里外。第二天,我带着一袋子棉鞋坐车过去。天气挺冷,冬青树上挂着厚厚的霜,很多老人靠在墙边晒太阳,脚上还是单薄的解放鞋。
我去食堂打来热水,挨个为老人们泡脚。有的老人脚趾缝里积满了黑泥,要搓很久才能洗掉。泡过脚后,我再给他们穿上新棉鞋。一位老人拉着我的手,连声说“谢谢”。
但我发现,自己没有把事情做完美。敬老院一共有54位老人,还有16位老人没穿上棉鞋。
我心里难过啊。那天,我是跑着回家的,气还没喘平,就开始赶制16双棉鞋。4天后,我又去了东案乡,终于让敬老院的每一位老人都穿上了暖和的新棉鞋。
丈夫先是找女儿“告状”,然后又去找儿子、媳妇“告状”
这次送鞋,被常山电视台的记者知道了,专门来采访我。新闻播出那晚,一位邻居跑到我家来,“珍芳,快打开电视,你上新闻了。”
这件事丈夫是不知道的。看完新闻,他的脸黑得吓人,“我以为你做棉鞋是拿去卖。结果我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你还把钱往外送!”
从这以后,丈夫不让我掌管家里的经济大权了。可男人哪里有女人“调皮”,每个月儿子女儿都会给我寄钱,我又把这些钱偷偷用在做棉鞋上。
那年春节,儿子和女儿一家人都回来了。丈夫先是找女儿“告状”,然后又去找儿子、媳妇“告状”。可三个人的回答如出一辙,“爸爸,你别怪妈妈了。只要她开心,由着她好了,我们都支持。”
丈夫心里的那道坎没有过去,在家里跟我打冷战,不说一句话。我去店里买烟讨好他,他看都不看一眼。一天晚上,我正在做棉鞋,丈夫说要把棉鞋都扔掉。
我再也忍不住了,把棉鞋放桌子上一砸,大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管我?这是儿子女儿给我的钱,这是我自己干活挣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这次大吵,让丈夫安静了许多。没多久,我去给其他敬老院的老人送棉鞋,丈夫见我实在拿不动,不声不响地提上编织袋,走在我前面。那天,老人们穿上新棉鞋,拉着我和丈夫的手抹眼泪。我看到丈夫的眼眶也红了。
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有反对过。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是个农民,但说话算话
我一家家敬老院跑,一家棉鞋做完,再做下一家。到2013年,常山县所有敬老院里的老人都穿上了我亲手做的棉鞋,加起来超过1000双,我贴进去2万多块钱。
常山县的老人穿上了我做的棉鞋,那相邻的开化县、龙游县、江山市的敬老院怎么办?我一冲动,定了个小目标,帮衢州市所有敬老院的老人每人都做一双棉鞋,开化做完、做龙游的;龙游做完、做江山的……
我专门到民政部门打听,衢州所有敬老院有多少位老人。工作人员说至少有上万人时,我吓了一大跳。一双棉鞋的材料费要16元左右,做上万双棉鞋,光成本就不是一个小数目。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是个农民,但说话算话。
要问我这些钱从哪里来?只有从自己花销上省,用自己双手去挣。为了完成这么大的任务,我早晨6点起床,一直要忙到晚上11点半才睡觉。白天,我去胡柚加工厂打工;晚上,我坐在灯光下做棉鞋。
做棉鞋靠的是一针一线。先用穿了细麻绳的钢针纳鞋底,把鞋帮和鞋底一起穿透,用力拉紧。再用缝纫机踏鞋帮,鞋帮绱在鞋底上,一双棉鞋就做好了。
时间和气力我都有。做好的棉鞋码在一起,时不时看上一眼,心里头格外满足。
“老黄,你不用发愁,我帮你卖鱼”
我给老人、孩子做棉鞋的事传开后,获得了全国首届“最美敬老志愿者”“最美衢州人”“最美常山人”等荣誉。去年11月,我又上榜第三季度的“中国好人榜”。
也有人说起闲话,“她做棉鞋是为了出名得好处。”我就回过去,“这个贴钱费时费力的名,谁要谁拿去吧!”
荣誉我是得到了,出去开过几次表彰会,带回了一些奖状、奖杯、奖牌,但真没有拿过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唯一的一次是,奖给我一张1000元的电话充值卡。我心里想,要是奖1000元现金多好,还可以多做几双棉鞋。
我是个热心肠,有人找我帮其他的忙,我也不会拒绝。
有一位姓黄的村民,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为了增加收入,在鱼塘内养了几万尾鱼。
2018年6月,老黄心脏不舒服住院了,靠借来的10多万元完成了手术。春节前,家里用钱的地方多,老黄想把鱼塘里的鱼卖掉,可身体实在吃不消。一天,老黄摸到我家里讲自己的烦心事。
我说,“老黄,你不用发愁,我帮你卖鱼。”
第二天早上6点钟,我跟老黄的妻子一起,先从塘里捞鱼,然后用平板车推到集市上。有眼尖的村民认出我,“你不是‘棉鞋阿姨’吗,怎么卖起鱼了?”我开玩笑说,“为了增加收入,快来照顾一下我的生意。”
早出晚归,用了十来天,我把老黄家的鱼全部卖出去了。
这些年来,这样帮人的事情多了去。只要能帮上,我都乐意帮。但我的“主业”还是做棉鞋。
17年来,我做了13000多双棉鞋
做上棉鞋后,家里陆续用坏了8台缝纫机。客人要是来我家,第一眼看到的是堆得满满当当的布料和棉鞋。
但年复一年,要把棉鞋一直做下去,还是有压力的。特别是海绵、布料、鞋底全都提价后,一双棉鞋的制作成本就要20元。
我到处打听,哪里的材料质量好,价钱便宜,也经常跟老板讨价还价,为了1角、2角钱争得“牙齿出血”。
2022年3月,我听说招贤镇有一家商场,鞋底批发价比别的地方便宜5角钱。不过,招贤镇离我家有10公里路,我腿脚不方便,就叫一位小姐妹骑电动车带我去。
行到半路上,电动车摔到了路边的深沟里。
小姐妹受了点皮外伤,我断了4根肋骨。医生让我住院,我坚持回家养伤,谁劝我也不听。丈夫站在急诊室门口,一把把地抹眼泪。
常年低头做鞋,我落下了严重的颈椎病,脖子后面也鼓起了一个包,稍一抬头,就头晕眼花。丈夫多次劝我到医院检查,我一推再推。
一天,丈夫和儿子跟我说,县城新开了一家商店,销售的海绵很便宜。一听很便宜,我二话没说跟着他们上了车。车子进了城,直接开进了县人民医院,他们硬把我拉去看病。
医生说,我的颈椎病要动手术才能缓解。我一口回绝,“不行,住院开刀要花钱。再说一开刀,起码一年不能做鞋。”
趁大家不注意,我起身跑出医院,一瘸一拐的,丈夫和儿子在后面追。不明就里的路人以为是吵架,看起了热闹。
开始做棉鞋那年,我49岁,现在我66岁,从阿姨变成了奶奶。
17年来,我做了13000多双鞋,衢州市几十家敬老院的孤寡老人和邻近村庄70岁以上的老人,都穿过我一针一线缝制的棉鞋。
值了。
我献出爱心,我很快乐,我没有吃亏
当初我做棉鞋,并不是为了荣誉,左邻右舍对我知根知底,有时见我忙不过来,纷纷来帮忙。
有一件事情让我非常感动。
去年12月9日,我正在家里做棉鞋,突然来了几位陌生人。我以为是来求棉鞋的,正要问需要多少双、什么尺码,一位男士走上前握住我的手,“傅大姐,我是衢州市人民医院关节外科的洪医生,今天我是专程来给你看脚的。”
原来,洪医生刷到了我给老人免费做棉鞋的短视频,发现我行走不便,就上门来给我做诊断。
我一直不肯去医院,觉得费时又费钱。但洪医生的好意我不能拒绝,不然会凉了人家的好心。
两天后,我来到衢州市人民医院。洪医生忙前跑后,挂号、拍片,组织专家会诊。最后得出结论,我的右下肢萎缩是神经损伤造成的,换髋关节为时已晚,但可以使用辅助行走器治疗。
我还是辜负了洪医生的一片好意。我习惯了一瘸一拐行走,辅助行走器对我意义不大。
我的身体确实一年不如一年,以前一天能做十来双,现在只能做两三双。过去,周边地区和其他省份的公益组织慕名来“求鞋”,我加班加点尽量满足。现在,我有一些力不从心了。
丈夫有时心情不好,会冲我抱怨:这十来年,你要是把时间和力气用在打工上,不比做棉鞋赔本的好?
他的意思我明白。我们家不算很富裕,做棉鞋是我能力范围内能够做到的好事。我也去打工了——我帮旅行社在周边乡镇组织游客,尽管腿脚不便,走路吃力,但从中可以得到一点报酬;每年秋冬季是常山胡柚的采摘期,我白天去包装胡柚赚钱——只是赚来的钱,没全部花在自己和家人身上。
还是那句话,做棉鞋是我的选择。我献出爱心,我很快乐,我没有吃亏。
只要眼睛看得见、手脚还能动,只要还有老人和孩子有需要,我就会一直坚持做棉鞋。等到有一天我干不动了,这份温暖也会由社会上其他人,用他们的方式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