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 花千树

2024-11-15

我看过良渚的打铁花,看过桐庐的打铁花,看过千岛湖的打铁花……但无论在哪里,打铁花都是与星空田野为伴,在夜空之下,勾勒出一种千年绵延下来的精神血脉

李郁葱

铁花纷飞,流星如瀑

铁水冲天而起,聚散间宛如烟花,变幻出种种图案。那种灿烂和热烈,在冥寂的夜色中让人目眩神驰,而鼎沸的人声是一种伴奏,潮水般,在这空旷的乡野中汹涌:惊呼或者赞叹。

生硬而冰冷的铁,于这样的夜中开出了花。

在1600℃以上的高温里,生铁化成了水,当一人舀起铁水抛向空中,另一人则用力击打空中的铁水,瞬间铁花四溅:金色火花就这样绽放在夜空。方圆的场地一时亮如白昼。远远看去,赤膊上阵的打花艺人进退自如,让观众揪起了心,会被滚烫的铁水灼伤吗?但他们艺高人胆大,在这漫天飞散的铁花中做着自己的逍遥游。

而我们,享受着自己的视觉盛宴:金黄色的铁水,冲溅到夜色中,仿佛撕裂,仿佛光对黑暗的征服,但炙热很快凉下来,星星点点散落,一波平时,另一波又掀起。这打铁花,如果仔细去解读的话,可以找到道教文化、商贸习俗、民间工艺等方面的影子,在它的起源地黄河流域,原本就寄托着人们祈福禳灾,祈福求财的愿景。

打铁花始于北宋,盛于明清,至今已有千余年历史,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以河南、山西最为流行,开封打铁花更被誉为黄河流域十大民间艺术之首。有趣的是,打铁花的诞生非常偶然:古代匠师们在铸造器皿过程中,发现废弃的铁水可以呈现这样的灿烂,在一次次的试验后,渐渐形成了一种民俗文化表演技艺。

铁花纷飞,流星如瀑。打铁花也一度消失于时间的潮水中,但终究,因为铁器对于我们的重要,它又显山露水,并且北风南渐,在江南一带也逐渐流行起来。我看过良渚的打铁花,看过桐庐的打铁花,看过千岛湖的打铁花……因为场地的不同,给视觉带来的差异,也会引发不同的欣赏情绪,但无论在哪里,打铁花都是与星空田野为伴,铁花千万点,于夜空之下,勾勒出一种千年所绵延下来的精神血脉。

就像那些表演中打铁花艺人赤膊带给人们的阳刚之气,它是汉民族雄性荷尔蒙的自然流露。

源于工匠们的祭祀活动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辛弃疾《青玉案》中的这两句,形容打铁花或许是最为妥帖的,当然像清代范轼在《大冶铁山歌》中所写的:“地不爱宝汁流浦,铁花铁树露三五”更为直观,而范轼在这首长诗的最后表达的还是家国情怀,他写:“鬼斧神工世罕见,要使精金成百炼。为铫为镈待陶镕,讵祇商民称利便。噫吁嘻,采金铸币始庄山,无金铁亦纾时艰。”

我们还是回到眼前的表演中来。在空旷的场地上,六米左右高的双层花棚,中间竖立一根杆子,使花棚总高度达到十米以上。旁边设一熔炉化铁汁,打花艺人轮番用花棒将铁汁击打到棚上,形成十几米高的铁花,铁花又点燃花棚上挂着的烟花鞭炮,蔚为壮观。

尽管打铁花表演始于北宋,但如果沿着时间去追溯,一直可以追到春秋战国时期,打铁花初源于工匠们的祭祀活动:每年年初,金、银、铜、铁、锡五门工匠开业之前,为首的工匠就会经过协商,搭好花棚,并在花棚的北方,面向南搭一神棚,选定吉日,到本县老君庙、火神庙中献上各种祭祀品……到夜色降临,开始打花,祈求神灵保佑安全,避免烧伤。

这本来是行业的祭祀活动,却受到了道士的追捧,因为五门工匠和道教的祖师爷都是太上老君。遇到道教的重大庆典,道士们会出钱出物,请工匠们举办打铁花。这无形中促进了“打铁花”活动的开展。打铁花的最初目的,或许是行业取悦于人,扩大影响的广告,同样也是讨个吉利,利用“花”与“发”的谐音,取“打花打花,越打越发”之意。

人在大地上的流动,尤其是宋室南渡之后,打铁花开始如水流渗透到了南方,在时间上也不再局限于每年的年初,它从民间信仰的各种祭祀活动,扩展到还愿、升迁、嫁娶、高中、建宅等喜庆活动中,同时,吸收放鞭炮、放烟花、耍龙灯、打铜器、游社火等多种元素,逐渐形成了今天呈现出来的气势磅礴、喜庆吉祥的表演风格。

站在这样的一个角度去看,打铁花不断在与时俱进中。

有趣是创造力的源泉

“边房中出来一个老者,须发灰白,约莫五十来岁年纪,想是长年弯腰打铁,背脊驼了,双目被烟火熏得又红又细,眼眶旁都是眼屎,左脚残废,肩窝下撑着一根拐杖,说道:‘客官有何吩咐?’……

冯铁匠听了之后,脸上却不露诧异之色,点了点头,拉扯风箱生起炉子,将两块镔铁放入炉中。

杨过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么?’

冯铁匠道:‘小人尽快做活便是。’说着猛力拉动风箱,将炉中煤炭烧成一片血红。”

这是金庸小说《神雕侠侣》中铁匠冯默风的出场。

冯默风是东邪黄药师的弃徒,一心想重返师门。他让人印象至深的原因,不是他武艺高强,而是最终慷慨赴死,为了心中的“道”,虽千万人吾往矣。这种郎心如铁的坚毅,想必也是在打铁的千锤百炼中锻成的。

他或许就是打铁花中翩跹的花,一瞬间华美,一瞬间凋零。但在读过《神雕侠侣》多年以后,人们还会记得这个在书中并不重要的配角。

某一天,我走入古镇的老街,从前这老街衔接着南北的交通。在快到尽头的时候,有几家铁铺,作为非遗的存在,铁匠正在打铁锻造。榔头下去,铁花飞舞。我入迷地看了很久。两个并不魁梧的人,配合默契,丝丝入扣的击打,显示出一种生活的美。

脚边有一条狗半蹲着,和我一样也看了许久,也许是那些星光般溅起的铁花让它觉得有趣。

有趣是创造力的源泉,在打铁花发轫之初,铁匠们为了给单调的日常生活增加一些元素,他们会找一棵不太高的柳树或枣树,把鞭炮等物绑在树上,把废铁化成铁汁,用木板或木锨往树上击打。这就是一种游戏的心态:艺术常常是想象的产物,它让我们品尝到生活中的甜。

夜色里,我们聚集在一起,去看一场盛大的梦。

火流星曾经在杭州三墩一带流行

在看打铁花的间隙里,我突然想到也是作为非遗的火流星,曾经在杭州三墩一带流行。火流星,顾名思义,如流星划过天际时的炫目,转瞬即逝,摄人魂魄。一般出现在庆贺场面,如庙会、元宵灯会、龙灯巡游。火流星排在整个巡游队伍的最前面,起到开路喝道的作用。火流星一甩,行人见了纷纷退让,巡游队伍不至于因观众围观而堵塞。

在北京图书馆珍藏的清人所绘《北京民间生活彩图》中,有“耍火流星图”,注释云:“其人用绳一根,两头拴铁丝络,内盛炭点着,有‘二龙戏珠’‘漂洋过海’‘背剑’‘骗马’等名色。”

也就是说,表演者手持一米多长绳,两端分别系上装满燃烧着木炭的铁笼子,飞快地舞动绳子,形成一道道流动的光影。

火流星的习俗,也曾在中国的很多地方流传,但在时间的流逝中,它与很多古老习俗一样渐渐消失,面临着薪尽而火不传的命运。

或许,我们可以从打铁花的盛行中得到启示,如果能够激发出人们观赏的热情,如果这习俗是根植在我们热爱的土地之上,是我们喜闻乐见的,那么它必会重新焕发生机——今天,我们会在杭州的山水间,看到这样的璀璨,像是时间里凝结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