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我姐从老家绍兴寄来两包笋丝霉干菜,闻着这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故乡味道,淡淡乡愁涌上心头。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年初刚过世的老娘,追忆起她晒霉干菜、做霉干菜扣肉、为我捎寄霉干菜的情景。
在老家,霉干菜就叫干菜,要是和着毛笋等一块儿煮过再晒干,就叫笋丝干菜。这可以从鲁迅先生写的好多文章和日记里得到印证。如他在小说《风波》中写道:“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气腾腾地冒烟。”还借着赵七爷之口夸了句“好香的干菜”。他在《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中又开玩笑地说:“听说探险北极的人,因为只吃罐头食品,得不到新东西,常常要生坏血病;倘若绍兴人带了干菜之类去探险,恐怕可以走得更远一点罢。”另外,据《鲁迅日记》记载,他给绍兴老家母亲写信提及:“小包一个,亦于前日收到,当即分出一半,送与老三。其中的干菜,非常好吃,孩子们都很爱吃,因为他们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干菜的。”正是因为鲁迅对绍兴美食最有力的推介和最佳代言,才使得绍兴霉干菜、茴香豆、绍兴老酒等家喻户晓,成为绍兴的一张张亮丽的名片。
《越游便览》曾载,霉干菜有芥菜干、油菜干、白菜干之别。芥菜味鲜,油菜性平,白菜质嫩,用以烹鸭、烧肉别有风味,慈溪、绍兴居民十九自制。而我的老家一般多用芥菜或萝卜菜做霉干菜,我最喜欢吃芥菜霉干菜,吃起来味鲜而且有嚼劲。
每年三四月份是做霉干菜、笋丝干菜的最佳时节,也是母亲和奶奶最忙碌的时候。清明节前后,正是芥菜、毛笋、野山笋的收割季节,母亲会把我爸割来的芥菜整理清洗并晾晒,在荫凉通风处堆放呈黄绿色后,切丝,放入腌菜缸里腌制,逐层排菜撒盐,用脚踩踏或手揉捻直至出汁后,在腌菜上先放一竹蒸架子,再压上几块腌菜石。就这样腌制半个月左右,或单独用竹匾或篾簟晒成霉干菜,或和笋一起煮晒成笋丝干菜。晒霉干菜期间,整个村子弥散着一阵阵独特的干菜清香味,是春日里老家一道特有的风景线,也是游子在梦里思念故乡的味道。
《绍兴市志》是这样描述霉干菜的:“油光乌黑,香味醇厚,耐贮藏,食之能解暑热,清脏腑,消积食,治咳嗽,生津开胃。”这不怎么起眼的霉干菜不仅仅只是一道绍兴家常菜,更是一味“解暑药”“助消化药”“止咳药”和“开胃药”。
我是吃着霉干菜长大的。霉干菜是我吃不厌的小零食。儿时,我会从家里悄悄地偷一小把霉干菜放入口袋,外出玩耍时含在嘴里当话梅糖吃,那酸酸咸咸的滋味至今难以忘怀。
那时,只有在过年时,母亲才会做一两碗霉干菜扣肉,用以招待来我家拜年的客人。而我们在去亲戚家拜年前,母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千万不要在饭桌上动筷吃那诱人的扣肉,因为那也是人家过年非常稀有的撑场面菜,故我们总是吃一两口油光可鉴的霉干菜解馋,因为亲戚家干菜多如牛毛,真可谓“铁打的扣肉,流动的霉干菜”。只有等到家里该来的客人都来完了,母亲才允许我们把这已经快瘦得“皮包骨”的“铁打的扣肉”彻底消灭掉。现在老家哪家有红白喜事时,也会上霉干菜扣肉这道绍兴名菜,这乌黑发亮的霉干菜竟成了“抢手货”,而我们小时候最想吃的扣肉却被嫌弃,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平常生活里,母亲往往会在煮饭时在饭架上清蒸一碗霉干菜,出桌前在菜上加些许麻油给我们开开油荤。夏天时,我喜欢吃母亲做的丝瓜笋丝干菜汤,它鲜中带咸,是夏天避免“疰夏”的好配方。
在绍兴人眼里,这霉干菜犹如麻将中的“百搭”,配什么菜都来得那么自然。配鱼、虾、肉、蔬菜等,吃起来都是“绝配”,特别是河(海)虾、龙虾霉干菜,河(海)鲜的鲜与霉干菜的咸“相得益彰”。
另外,这霉干菜还是一剂价廉物美的“晕车药”。我母亲和她姐姐都有晕车的毛病,每每外出迫不得已乘车,她们总会装一小袋笋丝霉干菜预防晕车。前几年,我在列车上还吃过小袋包装的“毛豆霉干菜”,吃起来真的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在诗人余光中笔下,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而在我心中,这乡愁却是妈妈那一道道养我长大的“烟火至味”。父母都相继离开了我们,此后余生,我再也吃不上母亲做的各种霉干菜菜肴,但故乡那熟识的霉干菜的味道却让我终生难忘。正如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所言:“当人亡物丧、过去的一切荡然无存之时,只有气味和滋味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