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宋六陵考古

2024-09-30

宋六陵二号陵园。

2012年5月在武义徐渭礼墓发掘现场。

宋六陵一号陵园复原模型。

口述 李晖达 整理 方忆

春天到了。我带着小米去上班。小米,一条黄色的小土狗,是宋六陵考古工地的“明星”。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通往茶田的樱花树下,落英飘落。小米摇着尾巴,不时回头张望一下。

在浙江绍兴富盛镇的宝山南麓,如果不是几棵纤细又高挑的松树,这片占地约2.3平方公里的区域与普通茶园别无二致。这里是中国江南地区现存面积最大的皇家陵园遗址——宋六陵,埋葬了宋代的七位皇帝和七位皇后。

我在浙江从事田野考古19年,其中有12年都在宋六陵。

我第一次参加田野考古,体会到了什么叫同甘共苦

我是福建泉州人,1997年考上了南京大学历史系,分班时选了考古专业。

1999年秋,我们考古班的10名本科生和2名研究生,从南京坐船至汉口,再沿长江上行,抵达湖北巴东。

三峡考古现场在西陵峡东侧,当时考古工作已到后期阶段。我们参与进来,是作为田野考古的一项重要实习。

到达当晚,村民接我们上山,安顿在一座带院落的民房里。

我第一次参加田野考古,也是第一次过野外集体生活。几个月里,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同甘共苦。

民房的旱厕和猪圈连在一起。用水是房东大爷从山上引来泉水,一滴一滴接到大澡盆里。每天吃的、喝的、煮饭,都靠澡盆里的水。整个村都搬迁了,晚上黑灯瞎火的,我们也不敢乱跑。

九、十月是枯水季。带队老师定了条规矩,男同学把水省下来给女同学用。男生只能每隔十天半月,利用外出买菜、采购的机会,在镇上住一晚,顺便洗澡、理发。

经过三峡考古艰苦的磨练,后来我从事野外考古,就没有什么不能适应了。

本科毕业后,我到韩国全南大学留学,继续攻读考古专业。其间,我参与了韩国导师领队的几次考古发掘。

当时韩国是“亚洲四小龙”,各方面条件都比我们国内好。考古人员住的活动板房,配了电话、电脑、打印机,还有卫生间、空调,甚至地暖。

但韩国的人工费很贵。考古现场挖探方、除草、取件、测量,都要考古人员亲力亲为。我们两人一组,挖一个5米×5米的探方。雇来的民工只是搭把手,倒个土,并不直接参与挖掘。

基建施工和考古发掘常常同步进行

2005年夏天,我毕业回国,当年11月来到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

我到所里参加的第一个项目是跟着同事徐军、黄昊德、祝莉英,在奉化的一处林场发掘汉墓。我的研究方向是汉、六朝,所里看了我的履历后,直接派我来这里了。

那片山地是公墓区,有一栋老式楼房,看门大爷白天在刻墓碑,一楼放的全是他刻的碑。二楼隔出四个房间,分给我们住。

一到冬天,露着梁架的人字坡屋顶特别冷。我们用彩条布缠了一层又一层,硬生生隔出了天花板,好让房子暖和一点。还好,棉被和褥子够用。

野外发掘期间,考古人员只能就近住,工作忙的时候,两三个月才回一趟家。

这个项目完成后,2006年,我跟着所里的胡继根老师,到湖州杨家埠的一个工业园区参与抢救性挖掘,一待就是好几年。那一带是先秦至南朝古墓比较集中的地方,我们挖掘了4处土墩遗址,发掘了一批保存比较好的汉代墓葬。

基建施工和考古发掘常常同步进行。施工单位拆到哪,我们挖到哪。住的地方要换好几个,因为他们一拆,房子就断水断电。

这些年,浙江出台了有利于文物保护的“考古前置”法规,也就是“先考古,后(土地)出让”,情况改观了很多。

帝王的尸骨被永远留在了绍兴宝山这片土地

我正式和宋六陵打交道,是2012年11月20日。

我跟着同事郑嘉励老师来到绍兴,第一次见到宋六陵。眼前是绿意盎然的茶田,平旷连绵的山谷,但我的内心难以平复。

这片土地曾经是南宋的皇家禁地,先后安葬了七位皇帝、七位皇后,分别是北宋哲宗的孟皇后,宋徽宗及其郑皇后、韦皇后,南宋高宗及其邢皇后、吴皇后,宋孝宗及其谢皇后,宋光宗,宋宁宗及其杨皇后,宋理宗,宋度宗。

按照年代顺序排列,依次为宋徽宗永祐陵、高宗永思陵、孝宗永阜陵、光宗永崇陵、宁宗永茂陵、理宗永穆陵和度宗永绍陵。不知何故,后世隐去了宋徽宗的永祐陵,将这里称作“宋六陵”。

南宋帝陵的建制依照北宋祖制,以一种名为“五音姓利”的堪舆术选址。这些帝后下葬之初,南宋朝廷还希望总有一天可将他们的棺椁送回河南巩义的皇陵安葬。因此,用平地的殿堂取代了高大的封土,灵柩也埋得很浅,多以“九尺”代替葬制中的“九丈”。这固然和南方地下水位高有关,但也是为了今后迁葬的便利。

不过,南宋朝廷最终没有实现回归中原的愿望,帝王的尸骨被永远留在了绍兴宝山这片土地。当时的人们更是未曾料到,一百五十年后,宋六陵遭遇惨烈且毁灭性的盗挖。帝王们的灵魂并未得到最终安息,连身至何处也成为谜团。

在这悲怆而伤感的故事背后,是曾经庄严肃穆的国家制度。我们将以考古的方式揭示和还原这段历史的真相。

宋朝皇帝姓赵,“赵”是角音。所以宋代皇陵的选址,一律东南高、西北低

宋六陵考古调查最大的难点,是对失传已久的“五音姓利”的考查。

1951年,北大考古学家宿白教授主持河南禹县白沙镇三座宋墓的发掘。他敏锐意识到,三座宋墓的排列和北宋《地理新书》记载的“五音姓利”有关,这可能是揭秘宋人墓葬格局的一把钥匙。

要彻底搞懂“五音姓利”,必须先理解古人的思路。我买了一套《地理新书》带到工地上,不厌其烦地翻看。又购买了一个老式罗盘,对照着书,去现场勘探方位,和地形较劲。

这套堪舆术在唐宋时期的中原地区颇为流行。“五音姓利”本用于建房,后也用于建墓,是将主人的姓氏与宫、商、角、徵、羽的五音相对应,再由五音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从而确定墓地的选址、墓葬的方位和朝向。这里涉及的,不仅是后世习称的“风水”观念,还有天文和地理测量的科学内容,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不能简单看作迷信思想。

宋朝皇帝姓赵,“赵”是角音。所以宋代皇陵的选址,取“角音大利向”原则,一律东南高、西北低。

根据这套理论,再结合史料和考古现场的情况,就能证明,南宋皇陵在营造时并未采用江南地区的墓葬理论,而是继承了北宋的皇陵制度。

这一点对于找到每一处“攒宫”(指古代帝、后的暂殡之所)的具体方位至关重要。至少能理解,这个陵园为什么在这个方向,不同陵园的位置是否合理。我们花了两三年工夫搞清楚这些。

如果这是墓室前的献殿,主墓室不就近在眼前了?

考古工作终究要回归田野发掘。前6年的调查和勘探,为宋六陵的考古发掘做好了充足准备。2018年,我们获得第一个发掘执照,开始了连续不间断的主动性考古发掘工作。

2018年的夏天,当我们汗透衣衫时,地层里第一次刮出了宋六陵建筑的一个方形磉墩。我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郑老师,他回复道:这就抓住宋六陵建筑的牛鼻子了!

一点都没错。

尽管宋六陵早在2013年就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在2018年之前,“宋六陵”仅仅只让人想到墓。而在此之后,我们开始用大遗址的概念去对待“宋六陵”,把它当成未来的国家考古遗址公园。

此后几天,我们顺藤摸瓜,连续发现了排列有序的其他9处磉墩遗迹,明确了这是一座三开两进的殿堂建筑的基址。

有了前几年的文献准备,我们意识到,如果这是墓室前的献殿(祭祀时用来摆放供品的地方),那么主墓室不就近在眼前了?——毫不犹豫地扩方,小心谨慎地发掘,在秋天到来的时候,我们终于明确发现了一处皇陵的墓穴。

南宋帝(后)陵的“石藏子”(中国古代墓葬形制之一,这种陵墓不注重外在形式的大小,而讲究墓葬的密封和坚固)真实地摆在我们面前了。

按照既定的工作计划,我们并没有发掘墓穴,而是顺势而为,将整座陵园的结构全面揭示出来。陵园面积不算大,3600平方米,但是结构很完整。这是我们第一次真实地了解一座南宋帝(后)陵的陵园形态,与前人通过文献研究得到的结果,颇不相同。

我们将它命名为“一号陵园”。

宋代的皇陵都是在皇帝去世后才开始规划营造,与汉唐皇陵的施工周期完全不同。从宋代皇帝驾崩之日算起,要在6个月内建造一座皇陵,这好比今天的大型建设项目,要经过实地勘查选址、立项招标、项目实施等一系列过程,最终的验收结果还必须是优秀,谈何容易。

为了让发掘出来的遗迹更形象、更有展示价值,我们及时请来北京大学建筑考古专业的研究团队,对陵园遗址展开不间断的建筑复原工作。

此后,以“一号陵园”为标杆,我们又相继发掘了二号至五号陵园,宋六陵的格局越来越成规模了。

2022年7月至10月,我们在杭州南宋皇城根下的南宋官窑博物馆,举办了一场“国音承祚——宋六陵考古成果展”,首次对十年以来宋六陵的考古成果进行了梳理与回顾,让观众沿着时间的轴线,真实体验南宋皇家陵园庄严肃穆的恢宏气象,体会它蕴藏的山河一统的政治理想。

属于宋代王朝的传奇故事,终于走入了21世纪的时空。

考古现场的工作,需要的是慢条斯理的认真态度,需要的是对地下文物的一丝不苟

我们在宋六陵工地一待就是十二年,大大出乎当初的预计。

目前宋六陵的考古发掘还在继续。就算遗址公园建好了,考古队也不会撤离。因为,遗址考古是一项长期的工作。

之前,我们考古工地都是租用当地民房。2020年,“浙东考古基地”在宋六陵考古工作站挂牌成立。我们算在浙东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有了“考古人自己的家”。

这个家,就是考古的根据地,它不需要多么豪华,但起码让人可以安稳生活,进而可以安心干活。

人们对考古工作者,常常有刻板印象,其实并不符合实际。田野考古就像跑马拉松,拼的是耐力和体力,还有积极主动的思考能力。

在考古现场,我们需要的是慢条斯理的认真态度,对遗迹现象的准确把握,以及对地下文物的一丝不苟。这才是一名考古工作者应有的“形象”。

“浙东考古基地”成立后,我们在前院开垦出一片地,不同季节种上不同果蔬,西瓜、玉米熟了,现摘现吃;在后院养了几只鸡,还弄了个烧柴火的大灶,可以用铁锅炖大鹅。

我常和大伙儿说,这么多年了,咱们不仅是工作关系,还有交情。每到饭点,我会喊工地上的所有人一桌子吃饭。吃饭最能联络感情。吃完了就坐那儿聊,当然也说工作上的事。下雨天没法开工,大家就凑份子,一起包饺子,我也会下厨做几个拿手菜。

基地的书橱里有很多书。晚上没什么娱乐,我常常鼓励新来的实习生、技工多看书。我也会转换下思维,看几本侦探小说。

像宋六陵这样的考古项目,一挖就是十几年。我们在这里一起工作,也是在这里一起生活。

我确信,在钱镠的时代,这里不但能看到钱塘江,还能望到钱塘江的入海口

2001年,考古所组织发掘了五代吴越国雷峰塔地宫,是当时轰动全国的大事。五代吴越国考古一直是浙江考古界的热点,对杭州更是意义重大。

北宋初期,吴越国王“纳土归宋”,避免了江南最富裕的地方遭受战争的荼毒。可以说,宋代两浙路的底子,是五代吴越国打下的。

2019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接下了“浙江文化研究工程成果文库”项目,我负责编撰《吴越国考古》一书。书稿收尾时,我把书中提到的几处五代吴越国遗迹都跑了一遍。

一千年前,杭州的山究竟长成什么样子?我站在历史的时空中,试着想象它们过去的模样——那些摩崖造像、题刻的高度与位置,那些佛寺、佛塔以及墓葬的布局。如今山上高大葱郁的树木,一千年前可能还没长出来。

有一次,我来到玉皇山南侧半山腰的天真院遗址,那里曾是吴越国的郊坛,是钱王祭天的地方,一处石壁上尚留有钱镠的摩崖题记。题记的高度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样高,但朝着与题记对应的方向远远望去,我确信,在钱镠的时代,这里不但能看到钱塘江,还能望到钱塘江的入海口。

如果只站在今天的角度,很难察觉上千年环境变迁带来的沧桑巨变。

考古不是寻宝。考古人的脑子里,一定要装着真实的古人、鲜活的生命,一定要记住是不同时代的这些人,创造了这些历史。如今我们回望过去,努力寻找已经湮没、曾经鲜活的历史印迹,希望了解不同时代的人,希望找出他们的生活方式、思想状态、社会组织。因为我们想知道,祖祖辈辈们是如何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

我们从历史中走来,又在不断地创造着新的历史。考古工作揭示的是过去、是本源,也在历史中探索真知,为未来的走向寻找着可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