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观天下无

今天我们观潮,观的是自然潮,也是人文潮。

2024-09-20

袁明华

今年的桂花大潮迟迟没有动静,显然又误时了,恍惚间又似中了郁达夫《迟桂花》的魔咒。

更令人揪心的,跟友人邀了多年的农历八月十八钱塘江大潮之约,看眼下秋台风频频来袭的天气,约还是不约?

桂花大潮和钱塘江大潮,在杭州人的记忆深处,总是紧追着中秋佳节的脚步共同奔赴,鼻子底下的记忆和心头的那点汹涌澎湃总是挥之不去。

中秋节如果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可以呼朋唤友去江边“轧闹忙”,归来时可以到三潭印月或满觉陇,在馥郁芬芳的桂花树下赏月,吃一碗西湖藕粉或西湖莲子羹,那上面撒着星星点点的当季桂花,足以彰显杭州人的惬意生活。

然而,天公不作美。今年中秋节的前一天早上,今年第13号台风“贝碧嘉”在上海浦东临港新城登陆,而那个登陆的中心点,正处在钱塘江外海口北侧的南汇嘴附近。

台风过后,中秋节这天钱塘江两岸乃至杭嘉湖平原虽然一时平静,但第14号台风“普拉桑”又生成了,并于9月19日在舟山市岱山县沿海登陆。强劲的东风将海水向杭州湾推挤,似乎有意与钱塘江大潮追波逐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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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的观潮当然是快乐的,一线潮、交叉潮、回头潮、冲天潮、鱼鳞潮,以及日常不太受人关注的“半夜潮”,其“壮观天下无”的气势足以激荡人心,朋友们聚一聚,有大潮可观,有朋友圈可晒。想当年徐志摩的“观潮之约”,能在海塘上来个大合影就比较奢侈了。

自《观潮》一文被收入人教版小学语文课本,放在四年级上册的第一篇,每年中秋前后的周末,总会出现家长们带着孩子前往观潮的场景,这是我非常推崇的一种游学途径。看过潮的好看、壮观,若还能进一步“卷一卷”潮的成因,尤其是钱塘江大潮的独特成因,从知其然走向知其所以然,那便是走向了科学观潮,激发孩子们的科学思维。

我们踩着古海塘去观潮,必须想一想,为什么脚下这条钱塘江古海塘被称之为“捍海长城”?

我们去观潮,确切说是去观涌潮。世界三大顶级涌潮,分别发生在我们的钱塘江和南美的亚马孙河、南亚的恒河。论江之个头与身段,钱塘江远不及亚马孙河和恒河,即便在中国境内,钱塘江也远不及隔壁邻居长江,但钱塘江涌潮却妥妥地雄踞世界三大河口涌潮之首,苏东坡当年所说“壮观天下无”并无夸张,为什么?为什么一条小小的钱塘江要用数百公里迭代修建的“捍海长城”来捍卫?而且这条“捍海长城”完全有可能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尊享全世界的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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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说河口涌潮的成因,天文因素是主因,也是共性。

但说钱塘江河口涌潮成因之个性,大家首先关注的,是其独特的喇叭形地理构造。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因素,最关键的因素是天文地理两大因素共同作用于物理因素造就的沙坎。

这一条沙坎,才是钱塘江涌潮成因中最特殊的存在,是导致河床动荡不安的元凶。性情暴烈,桀骜不驯,变化无常,势如恶龙,一旦发飙,两岸人民便不得安生。明清之际百余年间,制造了两次江流改道的“三门变迁”便由此发生。

必须告诉我们的孩子,“沙坎”需要通过科学探索才能发现。

沙坎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水下堆积体。假如把钱塘江河口抽干,可以发现这个沙坎自平湖乍浦绵延至萧山闻堰,长达130余公里。学一学考古发掘的办法,给这个庞大的坎顶来一个纵剖面,其淤积厚度可达30米以上,整个沙坎平均厚度可达20米。

因此说钱塘江河口其实就是一个大滩涂,是世界著名河口中绝无仅有的大滩涂。

这个沙坎是活的,因此河床主槽海沟同样会随时变化,呈洪冲枯淤之规律。洪冲越强,海沟越深,激流可以直刷到沙坎淤积层的底部。反之,便淤积得越发厉害。

钱塘江涌潮之所以“壮观天下无”,其独特成因远不止上述几项,而是极其复杂的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壮观天下无”的背后,有可供我们跨学科探索的无限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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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沙大拐弯这一带淤积的辽阔滩涂,既是历史上潮患最凶险的地带,也是后来围涂造田成果最丰硕的地带,同样也是今天钱塘江河口涌潮“壮观天下无”的核心地带。

但每年观潮节,人山人海的观潮大军都热衷奔赴海宁盐官。在世人心目中,盐官才是观潮胜地,盐官人也以盐官别称“潮都”而自豪。通过经年累月的建设,盐官观潮配套设施在钱塘江沿线也是首屈一指,其风头甚至盖过了淹没于历史风云中的杭州的樟亭。

那么,为什么最后胜出的是盐官呢?

说到底,是人文的建构与铺垫所致,与钱塘江古海塘建设史上居头功的乾隆皇帝的倾心倾力密不可分。今天杭州临平一带上了年纪的老百姓,走在历史的古海塘上,依然口口声声称其为“皇塘”。

如此情形,必然追溯到历史上乾隆皇帝与海宁盐官陈家的那一层关系。这就又牵扯进了人文历史学、地域文化学,当然还有民间传说,甚至神话传说般的各种野史。假如联系到金庸的《书剑恩仇录》《射雕英雄传》和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等与钱塘江大潮的关系,那就又畅想到了文学的世界。

迄今为止,依然有众多专家学者投身其中,执意要“卷一卷”个中的前世今生。

如此说来,观潮之“观”,其背后其实有无限的可能性。

这大概就是我要说的“游学”,游而学之。既要好看,也要会看,能看出一点名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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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费心思的好看当然是必须的,徐志摩1923年9月28日(农历八月十八)的“观潮之约”,似乎也只是为了呼朋唤友的享乐。但我们今天再来看这一组参照当年合影照复原的、陈列于盐官观潮景区古海塘上的、题为《那一天——观潮之约》的群雕,仔细端详这一群人:任鸿隽、朱经农、曹诚英、胡适、陶知行(后改名陶行知)、徐志摩等,恐怕你不能不想得更多一些。

那一天,胡适和曹诚英是沐着桂花香从烟霞洞走出来的,会同陶知行坐火车至斜桥,在斜桥火车站会合从上海坐火车来的徐志摩一行,再一起坐船至盐官。

没想到胡适曹诚英的“烟霞洞之恋”,一百年后竟在钱塘江古海塘上得以曝光,常年接受潮汐冲撞。

这大概就是看时光飞逝的模样。

今天我们观潮,观的是自然潮,也是人文潮。所谓一城故事一江潮,大潮的轰鸣声中,过往的历史云烟并没有远去。

我曾在某年的农历八月十八去了盐官,人潮不亚于涌潮。

潮来时,十万部手机射向潮头,被裹挟在人潮中的“徐志摩和他的朋友们”,必定是看傻了。

盘旋在潮头上空的直升机,其轰鸣声被潮声彻底淹没。

神奇的是,人潮之上,大约头顶上方两三米,十万只蜻蜓在飞舞,在盘旋,盘旋于四处弥漫的潮雾之中,直升机恍如领头的大蜻蜓。

十万部手机和十万只蜻蜓,当然是夸张了。但那么多蜻蜓盘旋在低空,这究竟怎么回事呢?

后来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特别兴奋的孩子们:回去问问你们生物老师。

我相信,我们的孩子迟早也是要成为老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