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里的南湖

2024-08-30

半文

欲知家住画图中,静向波心漾短篷。粉墨晕开天水色,碧朱堆上柳花丛。云边鸥影来还去,篱畔鸡声西复东。别浦夷犹岂无谓,细看蘋末受清风。

八百多年前,诗人张镃一叶小舟,泛波南湖。彼时,夕阳西下,天水相接,岸上花柳成丛,云边鸥鹭忘机,篱畔鸡犬相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仰卧湖上,头枕清波,宁静、缓慢,风流、云散,时光轻淌。小隐南湖,如在画图。“我园乐复乐,不知夜短长”。小隐南湖,诗人张镃表示满意。于是,展宣纸,提狼毫,醮徽墨,写下《南湖夕泛》。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武林旧事》载“张约斋赏心乐事”,二月仲春有两大乐事:南湖泛舟和南湖挑菜。地点,都在南湖。

然,哪里是南湖?

此南湖近艮山门,

名“白洋池”

张镃写《简陈监仓》:“自到南湖日,邻翁识长方。一官甘寂寞,万事绝思量。”写《送酒诚斋将以五字》:“不应杨秘监,无暇问南湖。桂树又花发,莲池和叶枯。”诗中,都写到“南湖”。张镃字功甫,原字时可,号约斋。居临安,卜居南湖。此“南湖”非今人熟识之嘉兴南湖,而是杭州的南湖,南宋皇城的南湖。

凭空猜想,此南湖,或在杭城之南?或在西湖之南?

于是,继续查证,此南湖不在皇城以南,亦不在西湖之南,而在临安城东北。对照宋《咸淳临安志·京城图》,此南湖近艮山门,名“白洋池”。《四库全书总目·南湖纪略稿》载:“南湖一名白洋池,在杭州城北隅。宋张俊赐第,四世孙(应为曾孙)镃别业,据湖之上。湖在宅南,因名南湖。”

张镃是张俊之曾孙。张俊当年深得高宗倚重,与韩世忠、刘锜、岳飞并称“中兴四将”。张俊被免去枢密使后,做了没有实权的清河郡王,赐第吴山东麓。为兴建这座王府,张俊曾动用部队军士,自南山运送土石。王府所在的街巷,后来被称为“清河坊”。此街巷为皇城中心,其繁华热闹可以想见,但张镃不喜欢。“倦处于旧庐,遂更谋于别业。”于是,他于南湖北滨置地百亩,自己造园。

此地虽在皇城,事实上,已在临安边地。张镃泛一叶兰舟,游春赏春,赴一场与南湖的约会,与春天碰一杯。张镃说,“南湖泛舟”,这是赏心乐事。在这个春天,另一大乐事是“南湖挑菜”。

“挑菜”是宋时风俗。农历二三月,春回大地,百草生发,青年妇女多至郊外挖取野菜,以应时节,供制春盘,称为挑菜。宋时以二月初二为挑菜节。《武林旧事》载“挑菜”一则:“二月二日,宫中排办挑菜御宴……用此以资戏笑。王宫贵邸,亦多效之。”词人史达祖亦有“草色拖裙,烟光惹鬓,常记故园挑菜”句。

春盘,是诗意的习俗,源于汉。六朝,元旦有辛盘之供,即取韭姜蒜荠芹等五种菜蔬摆盘。唐宋时多加生菜,与米麦饼食,再搭配红花绿绦,谓之“春盘”。宋陆游有句:“春盘春酒年年好,试戴银旛判醉倒。”诗人说春盘春酒年年都是醇香醉人,戴春旛于头上,痛饮这一腔春意,可以一直喝至醉倒。人生在世,需要偶尔小小的放纵。春天,便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宋人精于生活,春盘,不仅仅是一盘春菜,更是供奉春天的一种仪式。挑菜,亦不只是一种习俗,而成为一个盛大的节日。

南湖曾有不下于西湖的秀美

据传,宋时南湖,曾有不下于西湖的秀美,人称“赛西湖”。

淳熙十二年(1185),张镃在临安通判任上,自言因“倦处于旧庐”,于是,开始在南湖北滨构建以玉照堂为主的南湖别业,二岁乃成,称“桂隐”。淳熙十四年(1187),张镃称病辞官,归隐南湖。归隐之后,先后花费十余年时间,不断完善园林格局,最终形成东寺、西宅、南湖、北园的格局。“东寺为报上严先之地”,是张镃捐出东宅所建的佛寺,称“张寺”。西宅为安身之所,南湖管领风月,北园游宴亲朋。园成,诗人姜夔曾作词《喜迁莺慢·太簇宫功父新第落成》贺:

玉珂朱组。又占了、道人林下真趣。窗户新成,青红犹润,双燕为君胥宇。秦淮贵人宅第,问谁记、六朝歌舞。总付与、在柳桥花馆,玲珑深处。

居士。闲记取。高卧未成,且种松千树。觅句堂深,写经窗静,他日任听风雨。列仙更教谁做,一院双成俦侣。世间住,且休将鸡犬,云中飞去。

如词中所记,张园,不是仙地,胜似仙境。史浩称:“桂隐林泉,在钱塘为最胜。”

张镃把园中“池台馆宇,门墙道路,凡经行宴息处,悉命以佳名”,并赋以小诗,得诗数百首。

“纵横遥衬碧云端,林下铺毡坐卧看。不但归家因桂好,为梅亦合早休官。”

此诗题为《玉照堂观梅》。事实,张镃写玉照堂观梅二十首,此仅其一。张镃对梅似乎有特殊的偏爱,园中植梅三百余棵,“花时居宿其中,莹洁映,夜如对月,因名玉照”。玉照堂梅花与湖光相互映照,风光绝佳,引来梅客无数。时人赞:“一棹径穿花十里,满城无此好风光。”

于是,张镃又为梅写《梅品》,列品梅五十八标准,赏梅二十六宜。曰:淡云,晓日,薄寒,细雨,轻烟,佳月;夕阳,微雪,晚霞……诗、书、画、曲,几乎涵盖梅之所有意境。

张镃让杨万里“始恨识之之晚”

张园落成,便为文朋诗友雅集唱和之园。张镃与陆游、杨万里、姜夔等诗人过往甚密,多有相互唱和,诗歌往来。

张镃之诗,深得杨万里“诚斋体”之真味,杨万里也很欣赏张镃。杨万里在《约斋南湖集序》中说,原来听说张镃诗写得不错,但以为张镃是个贵公子,没想着与他交往。有次访陆游,刚巧张镃也在,这一次恰巧的遇见,却让杨万里产生了“始恨识之之晚”之感。他感慨张镃不像个贵公子,而是“意若在岩岳云月之外者”。身为重臣贵族之后,却无贵公子习气,诗又写得好,实在是难得。于是,杨万里后又写诗称赞:“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

杨万里的读书之室名为“诚斋”,亦号“诚斋”,所作之诗,眼光独特,洒脱通透,又浅显易懂,近似口语,被称为“诚斋体”。杨万里说南宋有四大诗人:“尤”是尤袤,“萧”是萧德藻,“范”是范成大,“陆”是陆游。在这四之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指张镃。“更差白石作先锋”,是说姜夔,其号“白石”。

事实上,杨万里谦虚了,他没有提到他自己。现公认的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为尤袤、杨万里、范成大、陆游。当时,陆游还有意推荐杨万里为诗盟盟主。杨万里也推辞不受。

鲍廷博重刻《南湖集》卷首说到“刻南湖集缘起”:“集中诸作,太半皆纪所居南湖、桂隐、玉照诸胜,及与同时士大夫游宴酬答之篇。”归隐南湖,是张镃诗歌创作、编选、酬唱交流的高峰期。

淳熙十五年到十六年(1189),张镃将“约斋”命名的诗稿整理结集,首现《南湖集》之名。

诗游西湖,何等诗意

我园乐复乐,不知夜短长。露下杨柳浊,月明蒿艾香。

归途林影横,忍踏琐碎光。衡门尚未掩,犬吠循东墙。

张镃写《我园》,这是张园,亦是乐园,因为“我园乐复乐”。小隐南湖,张镃是快乐的。写诗、会友,泛舟、挑菜,有林影横斜,有鸡犬相闻。

至嘉定三年(1210),张镃最后一次编定《南湖集》,二十五卷,编诗三千余首。开禧三年(1207)年,张镃参与谋诛韩侂胄,韩侂胄被诛后不久,张镃因史弥远专权遭贬。嘉定四年(1211),张镃被送象州(今广西象州)羁管,理宗端平二年(1235)卒于象州。

嘉定四年,此为张镃人生转折,余生荒凉。

在被贬象州前一年,他编定的《南湖集》,虽几经散轶,流传终是不少。现存《四库全书》集部存《南湖集》十卷,诗九卷、词一卷。其诗一千又十七首,词七十八首。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鲍廷博在此基础上重刻《南湖集》,收集张镃遗文逸事作为附录,刊入《知不足斋丛书》。

周密《武林旧事》载南宋临安当时有15个社团,首个便是“西湖诗社”(是当时对临安文人诗文交往的社团活动的泛指,张镃应该是这一时段的代表人物之一)。另有射弓踏弩社、七宝玩具社、时果社等等。张镃的张园为临安园林之翘楚。周密《齐东野语》中记载:“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尝于南湖园作驾霄亭于四古松间,以巨铁絙悬之空半而羁之松身。当风月清夜,与客梯登之,飘摇云表,真有携飞仙、遡紫清之意。”张镃建“驾霄亭”,用大铁索吊在四棵古松上,把整个亭子悬在半空中,待风清月明之夜,邀文朋诗友登梯而上,直上青云,飘摇云表,真像是入了仙境。在如此仙境,结诗社,和诗文,必然自带仙气。

南宋人太会玩太会生活了,皇城里的诗人尤其。

张俊五世孙张枢亦好诗文,结“西湖吟社”,为吟社重要成员,以此为平台,承办诗社活动,多交游宴饮唱和之作。周密写湖景,有“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施岳写清明,有“傍断桥,翠绕红围,相对半蒿晴色。”杨缵有“檐声不动,春禽对语,梦怯频惊觉。”张枢有“西湖上、多少歌吹。粉蝶儿、守定落花不去,湿重寻香两翅。”

这一群诗人,有闲有钱有心情,或在湖水之上,或在半空驾霄亭,酬唱雅集,诗来词往。想象,循着南宋西湖诗社、西湖吟社之诗,沿着西湖曲折的湖岸线,诗游西湖,何等诗意。

从“西湖诗社”到“湖畔诗社”,隔了七百年的时间

以我的猜想:西湖诗社,或以诗为主。西湖吟社,则以词为主。自然,诗词不分家。以今天的眼光看,词,不过是形式更灵活的诗。现代诗,则是更灵活的诗。

多年以后,杭州贡院前建起一座学堂,称浙江两级师范学堂。1913年,改称浙江省第一师范学校,简称“一师”。数年后,应修人、潘谟华、汪静之与冯雪峰入读一师,这四位廿岁左右的年轻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热爱诗歌。于是,1922年4月4日,在西湖畔,“湖畔诗社”成立,这是国内成立的第一个新诗社。诗人,被称为“湖畔诗人”。

1210至1922,从古诗到新诗,从“西湖诗社”到“湖畔诗社”,隔了七百年的时间,西湖边的诗意遥相呼应。

八百年前也有湖畔诗社,八百年前也有湖畔诗人。

楼上谁将玉笛吹?山前水阔暝云低。劳劳燕子人千里,落落梨花雨一枝。

修禊近,卖饧时。故乡惟有梦相随。夜来折得江头柳,不是苏堤也皱眉。

张炎为张枢之子,南宋末年重要词人,或亦可称“湖畔诗人”。他写的《鹧鸪天》,有诗意,有惆怅。他前半生居于临安,生活优裕。后半生漂泊落拓,1276年,元兵攻破临安,祖父张濡被杀,家财被抄,张家从此彻底衰落,此后,张园沦落。不过,南湖仍在。

南湖留存时间显然比张园长久,不过,水面逐渐萎缩。南宋端平二年(1235)的《都城纪胜》里记载:“城中北关水门内,有水数十里,曰白洋湖。”而在《咸淳临安志》中则记载:“白洋池,在梅家桥东,周回三里,深不可测。”

淳祐七年(1247)是个转折点。这年夏天,杭州大旱,“湖水涸,诸井并竭,人争汲此水以给食用,至有以舟载卖者。民免于渴,阖城赖之。”

“湖水”,特指西湖水。西湖水干了,因南湖水深,仍可汲水,使“民免于渴”。虽“民免于渴”,然由于干旱和过度取水,南湖水面迅速萎缩,周边富家趁机围湖造田建屋,后连“周回三里”也不保。不过,至清乾隆年间,南湖仍在。

清代著名词人厉鹗晚年回故乡杭州,也隐居在南湖边上,自号“南湖花隐”。有“南湖结隐八年余,又向东城赋卜居”句。

张寺,则毁于火灾。历代以来,火灾猛于虎。南宋嘉泰四年(1204)三月丁卯,行都临安大火,烧尚书省、中书省、枢密院、六部右丞相府。火作时,分数道,烧二千七十余家。姜夔当年在临安的居所、毕生所藏,便尽毁于此。明天启元年(1621)三月初五,仁和生员陈调燮家起火,烈烧十余里,至次日晚始熄,共烧毁人户六千余户,屋一万余间。万历年间,烧一千三百多间。康熙年间,湖墅大火,仁和烧二千九百家,钱塘烧一千二百家。

明代中叶,为祈平安,地方官在张寺遗址建水星阁。水星阁曾历多次修缮。光绪二十四年(1898)十一月,水星阁火药局发生爆炸,震塌民居三百余家。此后重建,规模不复以往,不过仍在。百余年前,一位名叫费佩德的美国人拍摄的杭城老照片中,还出现过水星阁,绿树掩映,飞檐翘角。

据劳志鹏《武林街巷志》载:“水星阁原建有观音殿、厢房、禅堂等,占地27亩7分。水星阁共三层,四面装有玻璃,1962年杭州电子管厂建造时被拆,仅存石碑两块。”

这天,我去寻访南湖,寻访“云边鸥影来还去,篱畔鸡声西复东”的小隐之地,寻访“纵横遥衬碧云端,林下铺毡坐卧看”的梅品诗意,寻访“南湖泛舟”和“南湖挑菜”的赏心乐事。

自我临时租住的十五家园北门出,骑单车,沿健康路,经中国丝绸城,转体育场路,自中河北路高架桥下往回漫溯,与环城北路交叉处,便是“水星阁”。不过,此水星阁,非旧时祈福平安那个亭阁,而是一处住宅小区,分东区、西区,中间包围着“武林院子”。环城北路是当年皇城北城墙,往东约一公里,即古艮山门。

默立水星阁,被现代建筑包围。还好,至少“水星阁”三字还在。南湖、张园、张寺,被时间的尘埃层层覆盖,名字已消失不见。只有在翻看故纸旧书时,尚可触摸到“南湖”二字。

想象南湖若仍在,“赛西湖”之景令人遐想。不过,若张镃穿越到今天,亦会对水星阁小区、对飞渡的中河高架、对高耸的现代建筑大为惊叹。或仍会选择小隐于此,或仍会写诗,但还会写“云边鸥影来还去,篱畔鸡声西复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