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黑猩猩听诊
给亚洲象“诺诺”看脚病
口述 江志 整理 陈栋
人类的生存和野生动物是息息相关的，地球上不能只有人类
本来，我和动物园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1995年，我考大学。因为是在安徽农村长大的，对农业、林业有点感觉，第一志愿就填了哈尔滨的东北林业大学。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大学当时学费便宜，几百块钱一年，四年才2000块钱。
我报的是“家居设计”专业，觉得今后好找工作，当然我也填了服从分配。结果“设计师”没做成，林业大学的野生动物资源学院把我调剂过去了。后来我才知道，野生动物资源学院有位刘老师到安徽去招生，看到我档案上数学成绩很好，就把我要走了。后来我碰到这位刘老师，我说，你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当时东北林大的野生动物资源学院，在全国大学里是唯一的。我们的老院长马建章不得了，是中国第一个野生动物学领域的中国工程院院士。
在大学里，我开始系统学习天上的鸟、地上的兽、水里的鱼、看不见的微生物。以前在农村也认识一些鸟、兽、鱼，但学下来才发现，原来动物学还有这么多知识，野生动物的生活环境，饮食结构，对食物、环境还有繁殖季节的要求，各有各的特点。
通过四年的本科学习，我逐渐认识到，人类的生存和野生动物是息息相关的，地球上不能只有人类。那时候，别说老百姓没有生态保护的概念，就连政府都还没开始宣传。
1999年毕业，我没有继续攻读硕士，而是先找工作。刚好，杭州动物园来招人，学院推荐了我。两边通了电话，杭州动物园就把就业协议书寄过来了。
我还从没去过杭州，但这次招聘给我印象特别深：一星期后协议书就寄回来了，上面盖了好多个章，有单位的章、园林文物局的章、市委组织部的章。
杭州办事效率怎么这么高？还没离开学校，我就对杭州有了非常好的第一印象。
7月底，我到杭州动物园报到。单位给我安排了一个住处，我的心就定下来了，一干就干到现在。
动物和人一样有情感。谁饲养它，它就会记得
我进来的那年，杭州动物园只招了两个大学生，很金贵。
领导把我分配到动物管理科，让我先学三件事：一是当兽医，给动物看病；二是跟着王才益科长学习动物管理；三是协助一位老师傅和其他动物园做动物交换、交流。
王才益看到有个大学生来，特别高兴，手把手地带我。带了半年，觉得我能独立了，就放手让我去干。今年11月，王师傅要退休了，他是我工作上第一个领路人，我很感谢他。
做着做着，我发现动物医疗这块，书本上的知识和动物园里的现实，还是有差距。2006年，我就报考了浙江大学动物医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跟着胡松华教授学习。当时我已经是动物管理科的副科长。
2015年9月，西湖风景名胜区管委会正式任命我为副园长。园子里的事情只要和动物有关，像动物医院、动物管理、动物交换，基本上都归我管。我成了所有动物的“总管”了。
其实在动物园待久了就会发现，动物和人一样有情感。谁饲养它，它就会记得；谁对它好，它心里有数。动物保育员（以前称为饲养员）和动物说话、做手势，许多动物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保育员下班离去，长颈鹿、黑猩猩还会“眼巴巴”看着保育员，眼睛跟着他走，好像在目送。
动物园里最聪明也最调皮的，应该是黑猩猩。黑猩猩从来不捉弄保育员，它喜欢捉弄“人类的首领”。
黑猩猩群体有严格的等级制度，这只黑猩猩想捉弄一下“人类的首领”
以前我们的“一把手”，偶尔会去猩猩馆走一下，一年也就三两次，我们就跟在他后面。这下好了，有只黑猩猩就只盯着他看。“一把手”每次去外场查看环境卫生安全等，很奇怪都要“出点事”——
这只黑猩猩无论如何会找到一块小石头，朝他丢过去。幸好黑猩猩没那么厉害，肯定丢不准。
为什么黑猩猩要丢石头呢？我们发现，“一把手”给我们分配工作的时候，黑猩猩就知道这个人是“首领”。黑猩猩群体是有严格的等级制度的，这只黑猩猩可能就想捉弄一下“人类的首领”。这种行为在斑马、梅花鹿等食草兽身上，就完全看不到。
还有一只黑猩猩去其他动物园交流，结果在那边“学坏”了，回来到处吐口水。最后保育员通过行为训练，才把它教回来，和带小孩子一模一样。
有些小熊猫是保育员手把手喂大的，和保育员的关系特别好。还有我们园里的袋鼠，胸前“袋子”里装着小袋鼠，长到多大了，每天怎么样，保育员拿手机去拍，袋鼠妈妈都很配合。
有时候动物意外出逃，养熟了的保育员还可以把它们叫回来。杭州动物园只有过一次动物出逃，这个主角——大家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它！
老虎走的时候，他跟着流眼泪，朝老虎拜了三下
2015年12月，杭州下大雪。一棵大树被积雪压倒，把小熊猫馆的墙体砸出一个缺口。
3只小熊猫顺着倒下的树干逃出去了！
幸好园里及时出动，逃跑的小熊猫在附近的树林里被发现了。其中一只没跑远，在动物园附近转悠，我们在屋顶上将它成功围堵，装进了大网兜。
剩下两只，一只跑到西湖丁家山，蹲在湖边一棵树上，被人发现。我亲自爬上树，用麻醉枪给它来了一发，下面是四位工作人员，早早拉开一张网，接住掉下来的小熊猫。
第三只到了五云山，也是被市民发现，我们在捕捉笼里放了苹果，将它“捉拿归案”。
这几只小熊猫，现在都好好地生活在小熊猫馆里。我们接下来准备让保育员把小熊猫带出来，和游客一起玩，没有围墙没有笼子，就是面对面，只要游客不去触碰，安全就没问题。
大型动物和人的感情，会更强烈。以前有位养老虎的老师傅叫邹国华，他告诉我，他养过一只老虎，养了一辈子，老虎走的时候20多岁，临走前对着他流眼泪。他也跟着流眼泪，朝它拜了三下，把它当成自己的兄弟朋友了。
后来在亚洲象“诺诺”身上，我真正体会到了这种感情。
“诺诺”是1982年从云南省个旧动物园来的，是国家分配给杭州动物园的“宝贝”，一直在杭州动物园生活，活到40多岁。
2021年7月，“诺诺”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整天躺着，靠吃药打针维持。有一天我去看它，走到它边上，看着它很可怜，我就对它说：“诺诺，你这样也很痛苦，天天打针吃药，要不行，就抓紧走吧。”
听了我这句话，它好像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突然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来。当天下午就走了。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想起“诺诺”，心里就很难受。
“能不能帮忙给熊猫找个中医试试？”
杭州动物园的熊猫馆，前后六任馆主，都来自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
租借来的熊猫在杭州动物园一般待3年，熊猫都很年轻，2到5岁，这个岁数活泼好动，给市民的观感比较好。5岁以后，熊猫进入成熟期，就要回家（成都）参与繁殖了。
熊猫的主要食物是竹子，按照大熊猫基地的饲养要求，一只熊猫每天要保证60公斤的竹子。“春生”和“香果”一天就是120公斤。
春、夏、秋、冬，熊猫的身体状况是不一样的，所以食物也有所区别。春天竹笋生长，熊猫喜欢吃竹笋，每天要准备30公斤，包括春笋、雷笋、鞭笋，不够的话还要加点冬笋。吃竹笋，它会用牙齿把笋皮剥掉。
夏天，熊猫竹叶、竹竿搭着吃，冬天吃竹竿为主。保育员把竹竿敲裂开，保证熊猫吃得方便一点，它自己会把外面的青皮剥掉，吃里面黄色的芯子，有点像人吃甘蔗，但人要吐渣，它不吐渣。
除了竹子，熊猫还吃窝窝头，我们保育员亲手给熊猫做。每天差不多2公斤窝窝头，里面有麸皮、糯米粉还有一些矿物质、维生素。当然，野生熊猫是吃不到窝窝头的，在动物园里给它加餐增加营养，它在自然环境里吃别的，它是杂食动物，也会吃小动物比如老鼠之类的。
4岁的熊猫“成就”和另外一只熊猫“双好”，是熊猫馆的第五任馆主。2018年3月2日，“成就”因为急性胃扩张伴大量积食，并发腹膜炎，被送进邵逸夫医院，做了4个小时的手术，术后好长时间都处于病危状态。
大家都很担忧，再这样不吃不喝，熊猫就不行了。
后来我想，要不试试中医？于是我托我的研究生同学，看看能不能帮忙找个中医，最后再试试。这同学也很给力，让我去找浙江省中医院的一位老中医，名叫徐志瑛，时年79岁。
很快，医生被请到动物园了。老医生很特别，她不看化验单，只问症状，再详细问了熊猫的饮食情况及行为动作，完了开了四服药。我不太放心，问她，药量多少、怎么吃？她说，不用担心，是人的4倍量，煎了当水喝，一服药一天熬两次。
喝下去的第二天，奇迹发生了！“成就”开始吃东西了，说明胃气回来了！连喝2个星期之后，“成就”的病基本好了，我们都非常非常高兴，感谢邵逸夫医院、市一医院和省中医院的大力支持，尤其要感谢徐医生的妙手回春。
恢复健康的“成就”在杭州动物园一直待到2019年10月，告别杭州，回成都。后来，我去成都再次办大熊猫租赁，特地到都江堰分基地去看它。
我叫它名字，它估计不记得了，不过还是很友善地朝我看了好几眼，我心里就浮现起大家一起救护它的日子。
动物园里的大学生保育员越来越多了
我在杭州动物园工作了20多年，不仅是我，园里还有许多从事动物饲养的同事，大学毕业就来这里了。从感情上说，动物园就像我们的家，园子里的动物就像自己的孩子。
杭州动物园，是全中国首个山地式无障碍旅游公园，还是国内最漂亮的山地动物园之一。20多年，动物园也在不断地变化，变得更好，更现代化了。
20世纪90年代，动物园的排水系统比较差。一下大雨，晚上一定要有人在园里值班。2020年西湖综合保护工程实施之际，我们重新铺了整个排水系统，翻新了园区所有的主干道，园区面貌和应急管理焕然一新。
现在游客来动物园，会发现多了鹦鹉广场、黑猩猩馆、羚羊袋鼠馆。这些符合现代动物园要求的馆舍，不仅提供生态化展示、无障碍参观，对动物来说，更是生活环境的巨大提升。
还有一个改变是动物营养中心，俗称“动物食堂”。以前，饲养员每天挑着担子、推着小车，到“动物食堂”领饲料。现在，“动物食堂”的工作人员开着内部公交车，配送到每个饲养点。一线饲养员的压力减轻了，有更充裕的时间去观察、陪伴动物。
这些硬件上的提升，游客看得见。还有些看不见的，比如园里的大学生越来越多。当年我进杭州动物园的时候，基层是没有大学生保育员的。2000年，整个动物园170多名员工，只有7个本科生。
现在基层有52名动物保育员，其中31名大学生，包含6名硕士。
杭州人都很喜欢杭州动物园
这些大学生保育员都是动物科学、动物医学等相关专业毕业，会做更深入的研究，在动物的饲料、陪伴等方面进行改善。
动物园界的新理念，他们接受得快，推广得也快。
最大变化的新理念，就是饲养员不叫饲养员了，现在叫动物保育员。有什么不一样？饲养员的任务就是看护动物，它们吃得怎么样，清扫卫生；保育员除了上面的工作，还要关注动物的配种，小动物的生产和人工喂养等，有些母亲弃崽的，还要学习奶粉的配比。
总之，工作中科研的含量更高。我们还要求保育员能为游客做讲解，这在以前是不太可能的。
杭州动物园还有很多工作，走在全国前列，比如动物行为训练。
我们的黑叶猴，认识各种不同的颜色，你说黄色、蓝色、红色，它可以分别指给你看。这是展示训练。让我们知道，动物也是非常聪明的。
还有一种叫医疗训练。杭州动物园里所有的成年黑猩猩，都可以把胳膊伸出来，让兽医直接抽血，不需要麻醉或物理绑定。这很厉害吧？
通过医疗训练，我们对动物的体检、医疗都可以进展得更顺利，很好地保护了动物。大象让你帮它洗脚，长颈鹿让你从脖子上抽血，现在园里很多动物都能做到，这极大地提升了动物福利。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动物生病动手术的时候，通过训练，让它在几个小时里都保持配合。香港海洋公园曾经给海狮做过手术，海狮就在台阶上安静地趴着，保育员的指挥棒碰着它，不用任何麻醉药，三个小时的手术非常成功。
这对我们有很多启发。2013年专门请了香港海洋公园的专家吴乃江，给我们做了一周的培训，效果特别好。这也是杭州动物园将来的目标之一。
杭州人都很喜欢杭州动物园。有市民朋友曾经问我，杭州动物园的动物还不够丰富，你们有什么打算？我说，未来的昆虫馆、海洋馆已经在规划中了，请市民们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