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不可无君语

2024-07-19

宋越/文 金毅 袁长渭/摄

灵山洞和风水洞都在杭州近郊,人们容易把两者混淆,也就是把灵山洞当作是风水洞,或者说把风水洞当作是灵山洞。两洞都是喀斯特岩溶洞地貌景观,又在相似的地域,但两个洞并不是一回事。

如今无论是知名度还是景点热度,灵山幻境的名气都要高于风水洞。但从目前留存的古诗词来看,古时风水洞的名气要大于灵山洞。这和科技的进步相关,在没有电光技术的古代,洞里乾坤对世人而言是神秘的,多数入洞的探索,只能是浅尝辄止。

这两处洞穴,在历史上都留下了大量的名人诗文。

寻羊历险,重新发现灵山洞

灵山洞位于杭州南郊灵山上,按照记载,这个洞被发现距今已经1500多年。它又被称为云泉洞,崖壁上仍还保存着宋熙宁二年(1069)杭州太守祖无择的“云泉灵洞”篆书题刻。按照字面推测,原先以洞内有瀑布而知名。

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灵山洞分成上下两个洞,上洞叫做潘家洞,下洞叫做灵山洞。因为洞所在的山叫灵山,所以统称灵山洞,洞外的村也叫灵山村。

旧时,灵山所在的湖埠里一带流传着一句话:“逃难自有潘家洞”。说的是遇到兵荒马乱时期,人们可以去山上潘家洞避难。因为它入洞的洞口狭小,不易被发现,洞内厅则特别大,可供上千人暂时生活。清末战乱时,灵山村全村老小就是在潘家洞避难,躲过一劫。抗日战争时,日本军队来到湖埠里,村里的部分百姓也逃进了潘家洞躲避。

但灵山洞在时间中被荒草和浮土所遮掩,直到寻羊历险的故事发生,这才重新发现并开发出这四千多平方米的洞穴景点。

那是1983年,灵山村的一位村民去山上放羊,羊不见了。

村民到处寻找,只听到羊叫声从大山深处传来。最终人们发现大山里还有很大很深的一个溶洞——就这样,灵山村又把湮没多年的潘家洞挖掘出来了。

当时专家们考察潘家洞时,发现洞里还有一个小洞直通底下;其中一位专家身材瘦小,就顺着小洞一直往下探查,灵山洞下洞也被发现了。

灵山洞主洞厅高达100余米,另有小洞室100多个,分为上下两个大洞体、四层洞厅,洞道全长约400米。洞内石笋高耸,石瀑飞泻,石钟乳触目皆是。其中,居下洞中央的“天柱峰”大石笋,高24.5米,气势恢宏,是浙江已发现溶洞中的大石笋之冠,也为亚洲第一,世界第二。

一座腹中自有锦绣的大山

灵山洞是典型的喀斯特岩溶洞地貌景观。好的溶洞景观,大抵融“风、水、云、瀑” 于一体,现代人所看到的洞穴的魅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光影营造出的视觉效果,如海市蜃楼般的迷幻。在我们想象的综合作用下,它成就了一种风景,或许可称为风景的抵达。

但当年,在白居易、范仲淹、苏东坡、朱熹的时代,想象延伸在黑暗的空洞之中:那是一种冒险,而瑰丽的文字显然比他们的足迹更多地深入到事物的内部。

灵山洞把灵山变成了一座腹中自有锦绣的大山。登临山巅远眺,这锦绣有着钱塘江和极目处的大海作为背景。

“空穴风来自吸嘘,垂岩出水广渠渠。天门此际通阊阖,海眼何年泄尾闾。隐者难招应化鹤,飞仙可挟更乘鱼。留题太守怀苏白,好事今无五马车”。这是元朝的钱塘人钱惟善在《定山十咏,风水二洞》所写,诗的题句是:“洞在定山南,稚川(葛洪)尝炼丹于此。东坡和李节推同游唱和,见集中。方玄英、许郢州、林和靖皆有诗。”

从钱惟善的诗推断,当时的人是把灵山洞和风水洞并称的,喀斯特地貌让人赞叹击节,那是一种对想象力的挑战和拓展。

高达116米的“天下第一九龙壁”

“洞去钱塘县旧治五十里,在杨村慈岩院。洞极大,流水不竭。洞顶又有一洞,清风微出。故名曰风水洞。”

这是《杭州图经》里的说法。风水洞,旧名恩德洞,这名字可能与边上曾经香火鼎盛的恩德寺相关,但也可能是恩德洞的缘故才有恩德寺的寺名。去风水洞的游客颇多,虽然风水洞略显局促,但依然充溢着溶洞的风致,是“水陆兼备”的溶洞之一,高达116米的“九天飞龙”石壁被专家称为“天下第一九龙壁”。

风水洞内曲折有致,上下落差显著, “盘古裂谷”“云坝瀑帘”“玛瑙玉璧”“石衣雪莲”“九天飞龙”等40余组或壮观、或精美的溶洞景观一路绵延,而遍布溶洞的十万余朵石花、石珍珠、石绒球为溶洞景观的极品。

这些内部的风景,在被现代光电技术开发呈现之前,是半掩琵琶半遮面。而我们有幸,看到了白居易、苏东坡、朱熹他们看不到的景观,但是否也少了很多想象的空间呢?好在我们还可以到他们文字构成的世界,去打捞时间的瑰丽。

先说白居易。他在过了知天命之年后才到杭州任刺史,在这之前,以文名闻于天下,而胸中的抱负很难施展。在杭州任上,白居易大抵展现了他作为唐帝国官员的治世才华,一条白堤即是一个明证。有趣的是,尽管宦游忙碌,但从白居易的创作成绩来看,这两年他佳作迭出,杭州对于他创作的滋养有着重要的一笔。

白居易是在长庆三年(公元823)秋九月第一次到风水洞,这也是他在杭州的第二年。他为风水洞写了一首诗:“云水埋藏恩德洞,簪裾束缚使君身。暂来不宿归州去,应被山呼作俗人。”

诗记记录了这次出游:“予以长庆二年冬十月到杭州,明年秋九月,始与范阳卢贾、汝南周元范、兰陵萧悦、清河崔求、东莱刘方舆同游恩德寺之泉洞。竹石籍甚久矣,及至目击,果惬心期。因自嗟云:到郡周岁,方来入寺,半日复去。俯视朱绶,仰睇白云,有愧于心,遂留绝句。”

也就是说,白居易对这次游玩还是有遗憾的,主要是分身乏术,所以他说自己是个俗人,要被青山所嘲笑。不过在那个时代,出游的时间成本确实高,路之崎岖和代步工具的匮乏都是可想见的。但就在这半天的时间里,白居易与恩德寺主持慧日禅师一见如故,成为之后一年中常常往来的方外之交。

白居易与慧日禅师密集交往的时间应该是在824年,那年春白居易接到了调任的通知,但真正离开杭州是在秋天。那一段时间,白居易相对悠闲,“白屋炊香饭,荤膻不入家。滤泉澄葛粉,洗手擅滕花。青芥除黄叶,红姜带紫芽。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这是白居易所描述的他们交往中的一些细节,如今在周边密密种植的茶树,当年应该也已经有了。

苏东坡笔下的风水洞:“春山最好不归去”

从前,钱塘江江流湍急,洄射激荡,过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从杭州去婺州、处州等州府,或去闽赣等地,都要从此地沿江堤陆路行走。为此,杭州府县衙门还在解头山脚建起了驿站,叫定南公馆。解头山的名字也改成了公馆山,所在的村也叫做公馆村,就是现在的铜鉴湖村公馆自然村。

了解这一背景后,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理解白居易、苏东坡等人和风水洞的密切关系,也有着工作上的缘由。

苏东坡是白居易的粉丝,他一度痴迷于白诗,之后追随着白居易的足迹牧守钱塘。但在与杭州相遇这一点上,他显然比白居易要幸福:他们两人都喜欢杭州,也在杭州政绩卓著。和白居易的匆匆来去不同,苏东坡两度任官杭州,第一次做杭州通判时间为北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至熙宁七年(1074);第二次任杭州知州为北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至元祐六年(1091)。

在任职近七年的杭州,苏东坡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轶事,而他和风水洞比白居易应该更有一些缘分,题目中出现风水洞的就有四首:《临江仙(风水洞作)》《风水洞二首和李节推》《风水洞二禽》《往富阳新城李节推先行三日留风水洞见待》。

在苏东坡所写的风水洞之诗中,我最喜欢的是《风水洞二禽》:“林外一声青竹笋,坐间半醉白头翁。春山最好不归去,惭愧春禽解劝侬。”

四月阳春,阳光驳杂,空气里盈动着春天躁动的气息。笋出土后,有些已齐人高;我们喝了些酒,有些微醺,眼前春色入山,轻风送爽,有鸭子悠闲浮游于春水之上,我们是否愧对于自己的本心,又要归去面对世俗的喧嚣?“春山最好不归去”这一句,我们是否可以看作是对白居易“应被山呼作俗人”的一个秘密回应?

当然,作为地方首长,对于民生的关注不可或缺。对于风水洞周边的环境,苏东坡后来向朝廷递交了《讫相度开石门河状》,也就是为避钱塘江浮山之险,请求朝廷开一条从钱塘富阳交界的石门坞,经云泉山风水洞、公馆山、凌家桥、牛坊岭至六和塔的运河,直接连通杭州城河,避开浮山之险。

名人效应,

酝酿出独特的文化景致

正是因为白居易、苏东坡等人的名人效应,围绕风水洞,有许许多多的文化人唱和于他们,使得这里酝酿出一种独特的文化景致。

比如说苏辙,苏东坡的弟弟,他应和苏东坡的诗写过《和子瞻题风水洞》:“风送江湖满洞天,洞门可听人无缘。土囊郁怒声初散,石齿聱牙势未前。乐奏洞庭真跌宕,歌传帝所亦清便。何人隐汭观遗韵,重使颜成问嗒然。”

按照当时的现实情况,白居易、苏东坡们是很难深入到洞穴深处的。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被遮掩在黑暗之中的是一个仙佛的神秘世界。比苏东坡稍早一点的范仲淹就在《风水洞》一诗中道尽了这种内心的惆怅:“神仙一去几千年,自遣秦人不得还。春尽桃花无处觅,空馀流水到人间。”

在之后的许多年代,文人墨客纷纷落笔风水洞,比如清代钱塘泗乡周浦人郑永祺,在《风水洞》一诗中对苏东坡和白居易游泗乡风水洞的场景多有描述:“……苏公曾眺览,白傅昔徜徉。人去山灵怨,诗留石壁荒……废兴都是幻,门外几沧桑”。

在风水洞的边上,有慈严寺的遗址,部分基石尚存,依稀可辨当年的痕迹,慈严寺也就是我们前面说的恩德寺,据说由炼丹家、道教理论家葛洪舍宅为寺而立。

葛洪是道家的高人,他为什么要舍宅为寺?也许,当时已经变成一个道观?时间之风总是会吹迷我们的眼睛。在那个时候,慈严寺应该是风景的一部分,白居易、苏东坡跋涉至此,被慈严寺吸引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吧。何况在青山重叠,竹木蓊郁之间,慈严泉泉水清澈甘洌,泉口溪水长流,正是品茗煮茶,清风明月的好所在。

这些过往变迁和名人的足迹,使得灵山洞和风水洞被赋予了一种有趣的象征意义。

而在今天,他们也已经是风景的一部分。

一刹那便是万千的造化

事实上,古人也并非对洞中的世界一无所知。早在成书于战国年间的《山海经·山经》中,就有溶洞和地下河的记载;而北魏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上也都有石钟乳、石柱、溶洞和落水洞的记载,北宋时沈括还指出了石钟乳的成因。

到了明末徐霞客时代,大规模的考察和研究得以开始。徐霞客以为,石灰岩山地对机械侵蚀和物理风化作用的抵抗力甚强,但却容易为雨水及地下水所溶蚀,多发育成峰林和溶洞,千姿百态,蔚为奇观。徐霞客曾经对杭州飞来峰进行过考察,逼真地描述了飞来峰石灰岩受雨水侵蚀后的石骨地貌。

徐霞客一生考察过的溶洞有两百多个,比较深入考察的有一百多个,但对灵山洞和风水洞没有考察的记录,这多少让人有点遗憾。也许是徐霞客早年已经探过这两个溶洞,而他的游记是从后面才开始有较详细的记载,又或者在当年,因为入口处的狭窄,灵山洞湮没于乡野之间。

我的推测是第一种的可能性大点,但也只能是推测,并不能代表真实地发生过。就像题“云泉灵洞”的祖无择,现在已少有人知,但在历史上,他也是名动一时的人物,和王安石因为小事交恶。但他又是一个博学热情的人,幼时好学,长喜为文,为人好义,笃于师友,在北宋宝元元年(1038)以第三名登进士第。

“何处称登临,高城接远岑。酒杯深映玉,菊叶细浮金。美景年年定,衰容日日侵。感时无限思,偏动洛生吟。”在《九日登城上亭呈都督水部》中,祖无择这样写道。这何尝不像是隐藏在山体之中的溶洞,洞口狭小,但倾耳听时,洞中瀑流之声,给人无边的遐想,时间是另外一个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