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庄名万口传

2024-07-12

杭州金衙庄公园

石黎俊

清人梁章钜在所撰《浪迹丛谈》中说:“杭城园林之胜,以金衙庄为最。”这座当年的一流庄园,如今已荡然无存,但是这处庄园的名称至今仍在,已成为当今杭城的一个知名地名。

我在查阅有关金衙庄的相关史料时发现,该庄园在清代曾屡屡易手,新主人们曾不断为庄园改名换姓,但是,杭城老百姓似乎并不买账,一直坚持使用“金衙庄”的大名。所以,晚清诗人陈文述曾留下“林皋不与沧桑改,留得庄名万口传”的诗句。

金家庄园,百姓取名

金衙庄建于明朝晚期,是一个名叫金学曾的钱塘籍人氏建造的。金学曾是明朝官员,隆庆戊辰年(1568)进士,曾任湖广学宪,由于在任期间抵制内阁首辅(当朝宰相)张居正“禁书院,废讲学”等新政而遭弹劾,最后只得辞官归乡。回到杭州后,他便开始营建这座庄园,准备与父母一起在此养老。

建成后的庄园,占地18余亩,规模宏大,景色壮丽,园旁既有“小太湖”之称的湖泊(太湖荡),园内更有眺望钱江远景的高楼“望江楼”(为其母亲所建)。清人徐光绮曾用如下诗句描绘这座庄园:

“此间结构好林塘,花气随风尽日香。密竹乱围楼外面,平桥低跨水中央。茜纱櫊子青纱幔,卍字阑干亚字墙。比似仙园真福地,游踪笑我等渔郎。”

金学曾并没有为自己的庄园取名,倒是杭州老百姓获悉该庄园的主人是衙门大官,便称此园为“金衙庄”。后来,金衙庄旁的小太湖居然还成了杭州东城八景之一的“太湖垂钓”。当朝宰相张居正去世后,金衙庄主人金学曾再度被朝廷起用,前往南方任职,在福建推广番薯,对缓解粮食短缺,应对自然灾害起到了重大作用,做了功比神农的大事。但在巡抚任上得罪朝廷派来的锦衣卫,当时,金已经60多岁,便连上五份报告请求退休。获准后,回到杭州金衙庄养老。

关于金学曾去世的时间,《乾隆杭州府志》有“天启中,赐祭葬”的记载,可见,金学曾死于明朝天启年间(1621—1627)。据《神宗实录》中记录的金学曾降职、复职时间推算,金衙庄应该建于1586年—1592年间。

严家割园,取名皋园

明朝崇祯年间(1628—1644),清兵入关,清朝取代明朝。作为前朝大员的金家开始走向衰落,不久,金家将金衙庄一半庄园出售给了清朝大员严颢亭。

严颢亭(1617年—1678年),浙江余杭人,名沆,字子飡,号颢亭。清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曾任户部侍郎(户部尚书称大司农,户部侍郎称少司农)。严颢亭不仅在政坛上崭露头角,在文坛上也颇有名望。他是清初诗坛“燕台七子”成员之一。当时诗坛主流为遗民诗,即具有反清思想的明朝遗民所写的诗歌,代表人物是顾炎武、黄宗羲等人。而严颢亭、施闺章、宋琬、丁澎、张谯明、周茂源、赵锦帆等“燕台七子”所作唱和之诗,词清句丽,渐离遗民诗的怨愤,开温柔敦厚之诗风,成为转向雅音的一个过渡性文艺团体。

严颢亭买下半座金衙庄时,其父严武顺已经去世。他将半座金衙庄取名“皋园”,用的就是“皋鱼之泣”的典故: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

1663年,严颢亭请假回家后,就用这座皋园迎养自己的继母江太夫人(卒于1668年)。皋园内也建起了不少新建筑,如梧月楼、沧浪书屋、墨琴堂、绿雪轩等。宋琬在《施愚山至杭严颢亭招集皋园漫成一首》中写道:“故人宣州来,君方孺子泣。相将具要绖,汍澜双袖湿。高馆城东隅,曰为慈亲葺。周览御轻轩,焚香事禅习……”严颢亭当时在给汪淇的一封信中说:“近匿迹东城,苦谢酬应。古树当轩,流泉绕户。觉十余年堕落,余生稍稍有清闲之乐。”

在杭州闲居期间,严颢亭还常常邀请文人墨客来皋园饮酒赋诗,为江太夫人七十寿办雅宴等,从而留下不少有关皋园的诗文,如诗人丁澎“饮严颢亭皋园,听白下庄蝶庵弹琴”后,填有《御带垂金缕》一词。严颢亭自己也曾著有《皋园诗文集》四卷。所以,“皋园”在当时文人中是一个知名度很高的庄园名。

县令接手,改名舒园

“百余年后,亭馆已废,乔木犹存。其后,为孙道树购得,重加修葺,焕然改观,有水竹荷渠之胜”(见《碧溪诗话》)。孙道树即孙宗溥,仁和人,乾隆丁巳年(1737)二甲一名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庄园修复后,皋园之名未作改变。1751年孙宗溥以疾乞归,居皋园 17年。

孙去世后,皋园为舒元颢购得,并更名为舒园。张应昌所撰《彝寿轩诗钞》说,皋园“乾隆时舒氏居之。有女乐,盛歌舞”。舒元颢曾任江苏如皋县令。他应该是富家子弟出身,当官走的不是正途(即科举考试),而是“捐授吏目升”,也就是通过捐资买来的官位。

然而,在清代的《劝戒七录》中,作者梁恭辰却通过丰富的想象创作了一则舒氏买园的生动故事:

“杭州舒园,本金氏别业,旧称‘金衙庄’。地极宽广,高台曲馆,水榭风廊。夏日纳凉,尤为胜境。武林诸园,莫大于此矣。近园有面肆(面馆),一日,客观荷坐久,呼面饷饷。进面者十数龄童子,徘徊不忍去。仆呵之,始怏怏出,颇自恚,因誓曰:‘他日得志,不有此园,非夫也!’闻者姗笑之……”

后面的故事说,这个童子立下大志后,思考再三,决心读书,于是投身到某个官员家里当了书童,在上课的时候“偷拳”,老师发现他天资不错,就悉心指导,而主人也欣赏他的聪明伶俐,让他一起读书,但主人和老师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第二年他去考试时,大家才知道他姓舒,因为家道中落八岁就弃学了。

舒这个书童连考连中,后来在六合当县令。10年后,因为生病回乡,此时金家也辉煌不再,要搬去远方,愿以较低的价格出租园林。又过了几年,金家更加贫穷了,舒氏出了点钱,便成为舒家的产业。

梁恭辰感慨说:“距在园立誓时未三十年,而身享林泉之福且四十载,可谓有志竟成矣!”

经过创作的文学作品讲述的故事很生动,自然容易吸引读者,但往往有移花接木,张冠李戴的情节,所以与史实相去很远。不过,文学作品生动有趣,利于传播,能扩大影响。其实这样的事很多,如历史人物胡雪岩、杨乃武,他们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都得益于文学作品的流传,而广为人知。但是,不少故事要么移花接木,要么直接杜撰。

皋园更名舒园后,也留下不少舒园吟唱之诗,清人《浅山园诗集》中就有一首《咏舒园桃花》:“仿佛桃园记里游,池塘也可载扁舟。百株补种翁之乐,一片飞来我已愁。素绢脂香宫画仿,小桥红影钓丝浮。年年只说春光好,不管催人渐白头。”

但是,舒园之名后来又随着庄园更换新主人而消失了。

再归严姓,仍称皋园

不久,又一位严姓官员以典产方式成了主人。严烺(1774年—1840年)也是仁和人。严烺的做官之途也非正道,也是捐资买官。

严烺的先人“皆为河工汛官”(治理河道的水利官员),严烺捐资买了一个通判官职,也成了一名河工汛官,曾官至河东河道总督,后又调任江南河道总督,所以,他也被时人称为“河帅”。

严烺虽然不是科班出身的官员,无举人、进士身份,但爱吟诗作画,讲究斯文。严烺入住后,不仅恢复了原来“皋园”的园名,还于嘉庆庚辰八月六日(1820年9月12日)邀朱铁门、潘寿生、郑瘦山、许玉年、孙雨生等友人共聚皋园,请屠倬就此情此景绘成《皋园雅集图》,并有10余位名流赋诗词于后。

画卷中严烺自己有诗曰:“就中屠许工六法,直造颠米兼迂倪。便帧生绡乞染翰,西园雅集其庶几。此诗此画俱不朽,园名亦与千秋期。”严烺诗中提到的西园雅集,为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两大文人雅集之一:一是晋代王羲之等人的“兰亭集会”;二是宋代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米芾等16位文人的西园雅集。严烺诗中的“颠米”就是米芾。可见严烺已将自家府邸举办的这场皋园宴集比作了宋代的西园雅集,希望这座皋园也能像西园一样名传千秋。

从《皋园雅集图》卷首屠倬所说的“明年,君服阙出山,将以此园让归桐门相国,为养疴之所”可以得知,道光元年(1821),连同皋园在内的整座庄园又将迎来他的新主人:有着相国之称的章煦(1745年—1824年)。他因病乞休,回杭后,重金买下庄园,在此养老。

章煦,钱塘人,曾在京城先后担任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军机大臣。他应该是金衙庄最显赫的主人。不过,他也是金衙庄居留时间最短的主人,道光四年(1824),章煦因病去世。

由于章煦生前没有改动庄园的名称,所以“皋园”之名仍得以延续。

游宦馆舍,改名桐园

章煦之后,皋园没有迎来新庄主,后来竟成了游宦馆舍,租客大体为低级官员。张应昌在《过城东皋园,和滋伯韵》一诗中就提到皋园“时为游宦馆舍,改葺园屋”。

道光庚戌年(1850)腊月,曹籀自东园徙居皋园,分得名园半亩余,割园之西偏屋数间,上以奉老母,下以庇子孙,并另辟一小圃,为宴息之所。曹籀,仁和人。其父原姓金,寄食于曹姓家,改姓曹,后来金氏子孙无一存者,为嗣续计,复姓金,故曹籀又名金籀。虽然曹籀赁居皋园多久已无从考证,但从其晚年回杭后《过皋园旧居有感》的几句诗:“主人胡忽遭乱离,各自逃命走东西,归来不见子与妻,不如双双犹共梁。”可以判断他应该是躲避太平天国战乱而离开皋园的。

咸丰年间(1851—1861),成为游宦馆舍的皋园,还曾迎来一位新住家:叶季华,桐城人,道光二十六年(1846)举人,曾任新城、石门知县。1860年农历正月初七日,安徽桐城文人许奉恩去新安,路过杭州,前去探望老乡叶季华,“是时季华住金衙庄章桐门相国故宅(即皋园),园林为浙西之冠”。《庚辛泣杭录》收录的许奉恩撰《转徙余生记》一文详细记载了叶季华将这座庄园改名为“桐园”的经过:

由于当时浙江永嘉县令解职,省城高官有意推荐叶季华接任永嘉县令,所以,叶季华劝阻许奉恩不要去新安,可以跟他一起去永嘉担任幕僚。许因此留驻在杭。当时,皋园旁住着一位年轻妇女叫陈桂灵,能诗善画,更精针线活。叶季华常去串门,论诗品画,互有唱和。许奉恩也曾陪同前往,一天,叶季华与陈桂灵商议庄园名称。陈桂灵说:“大人您是安徽桐城人,现在所住庄园为前任相国章煦的府邸,章煦,号桐门。所以,我认为可以取‘桐园’的园名。”叶季华连连称善,并嘱咐许奉恩为其题写“桐园”两个擘窠大字。不久,挂过“皋园”“舒园”园名的金衙庄,又挂出了“桐园”的庄名。

金衙庄挂“桐园”招牌的时间很短,当年农历二月二十七日,陈桂灵死于战乱,叶季华、许奉恩为陈桂灵下葬后,认为杭城仍有危险,先后离去了。桐园从此缺了主人。

庄园被购,改建昭忠总祠

同治九年(1870)十一月二十三日,浙江巡抚杨昌浚向朝廷上奏说,前内阁学士李品芳、前光禄寺卿许乃钊等人联名提出将金衙庄改建为昭忠祠,以此祭祀在咸丰十年、十一年间杭州两次战火中丧命的官兵和百姓。

之后,屋主也同意出售,金衙庄改建为昭忠祠。

金衙庄昭忠祠自同治十年(1871)八月开工,至十一年(1872)十一月告成。祠东为太湖荡,属县辖卫属屯荡,建祠后改为放生池,永禁捕鱼。祠西基地一块,原不在购建祠基之内,增购后建张文贞、缪武烈、李吴二邑侯和张文节四祠。昭忠祠则居中,分三路:中间二进前祀官员、后祀绅士;左一进祀武职;右二进祀官绅眷;东北环列庑屋,祀军民及妇女。昭忠祠西北设皋园旧主祠,祀金学曾、严颢亭、章煦、严烺四位旧主;东南为皋园旧址,修葺后作祭时憩息之所。

同治十二年(1873),新建的昭忠总祠正式列入祀典,每年春秋二季由官宪致祭,金衙庄便挂出“两浙忠义祠”招牌。民国时期,先有洋务局,后有盐宪使署等机构搬入办公。

尽管庄园的名称一改再改,但是,“金衙庄”这个杭州百姓取的庄名,始终没有被丢弃。老百姓称盐宪使署为“金衙庄盐务局”,称忠义祠为“金衙庄忠义祠”。而文人墨客则看重“皋园”之名,如1876年5月11日的《申报》上就有一则《杭州皋园纪胜》的报道:“杭州金衙庄乃浙江城内第一名园。花木竹石、楼阁亭台,皆富贵气而兼山林气者……”

金衙庄房屋用作祠庙和衙门后,文人墨客仍在庄园雅集活动,如民国时期书画家余绍宋等十余人在皋园旧址处(时称东皋别墅)聚会,发起成立东皋社,举行东皋雅集活动十余年等等。

20 世纪50年代初,金衙庄内的盐务局由省军管会接管,当时金衙庄两浙忠义祠祠基占地20.562亩,太湖荡占地11.741亩,留存祠屋近5800平方米。1951年拨给浙江省人民政府盐务局使用,后并入浙江省轻工业厅。1957年,金衙庄还“残存着湖山一角”。1959 年,因城市建设需要(拓展解放街),金衙庄旧址多数被划入征地范围,湖泊填平。金衙庄两浙忠义祠祠屋经历火灾、旧城改造,均已不存,但旧址上建起的建筑物,仍冠名金衙庄,如金衙庄大厦、金衙庄公寓等。如今解放路东与环城东路交叉口,有一大群林木,其中有几棵古樟树,还是金衙庄的遗存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