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兜路往事

2024-06-21

金毅 摄

普洱

昨夜风月清,梦到西湖上。

朝来闻好语,扣户得吴饷。

轻圆白晒荔,脆酽红螺酱。

更将西庵茶,劝我洗江瘴。

故人情义重,说我必西向。

一年两仆夫,千里问无恙。

相期结书社,未怕供诗帐。

还将梦魂去,一夜到江涨。

——苏轼《杭州故人信至齐安》

江涨桥曾如彩虹横跨运河 贯通东西

1978年前后,因为父母都到杭州工作,我从四明山一个乡村来到杭州,那一年我7岁,读小学二年级。像一只瘦弱而孤独的麻雀,在陌生的环境里惶惶不安。当时家住贾家弄,但因为是转学,附近的小学没有名额了,便调剂去了卖鱼桥小学。

每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父母便会叫醒我,背着书包去学校。

从贾家弄去卖鱼桥小学,得翻越江涨桥。翻越这个词没有用错,当年的江涨桥(小时候不求甚解,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它就是卖鱼桥)如彩虹横跨在运河之上,贯通东西。江涨桥是拱形的,比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拱宸桥更显陡峭。

江涨桥的西边就是湖墅南路,当年比现在狭窄得多,如果我记忆没有发生偏差的话,对着桥的是一家新丰小吃店,略微靠南,有一条巷子,两边有新华书店和浴室,走到底是个电影院。而信义坊有点像今天的古镇,狭窄的青石板街道,两边是店铺,也有茶馆等。

我记得茶室里有一个小小的木台,台上放置着一张方桌、一把椅子,说书先生就在这台上绘声绘色地表演着。常常有老人带着孩子去听,似乎是到了某种紧要关头,说书先生会猛拍一下桌子上的醒堂木,声音也随之高亢起来,台下的观众往往也会喝一声彩。但这些传统曲艺的吸引力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能还不如一根冰棒,这让孩子对成人的行为有着好奇的探究:他们为什么会如痴如醉?

翻过江涨桥去读书,现在想起来就像是一种象征。而当时的江涨桥,仿佛是一个农贸市场的开端处,在江涨桥上时,叫卖的市嚣声就会把人包围。

我当然不会去买菜,但依然奋力要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去,翻过桥后左转,便是去卖鱼桥小学的路,也就是今天的大兜路历史街区这一带,那个时候农贸市场热闹得紧。

我像是一滴水在这人间烟火中浮沉,等到了学校,身上也就有了这种烟火味。后来,这个市场整体搬迁到了信义巷和草营巷之间一段余杭塘河道上,很是热闹了几年。现在又建设成为一条步行街,十分的锦绣。20世纪80年代的信义巷颇具江南风情,尤其是寂寥的雨点敲打着瓦片和石阶之时,它传递给人的是那种青春的迷惑,如同戴望舒在《雨巷》中表达出的惆怅之情。

在卖鱼桥小学读了一年多,三年级我终于转学到了贾家弄小学,免去了每一天要从市场中穿行的时间,那些小商小贩生动的面容也渐渐消退。实际上,在穿行中,有时候集市中发生的口角会让我忍不住驻足观望:人是多么喜欢热闹啊!

爸爸妈妈还是会到这里来买菜,我也偶尔还是会翻越江涨桥。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一带在历史上的光景:我走过的那些石板,有可能苏轼等人都曾经踏足过。

记忆慢慢变得斑驳又模糊起来,但从典籍之中,一缕氤氲又渐渐升起:在宋代,杭州城北重要的贸易中心便是在大关桥、江涨桥、卖鱼桥一带,也就是在今天的大兜路区域。明代已有大兜路路名,长1100米,宽5米。明清时,大兜路区域增设了集市,建立了官办粮仓,成为杭州城北重要的集市、贸易、仓储中心,运河沿岸都是水陆码头,商铺林立,街市繁华……

民国时期刊物《杭州通》中曾记载:“大兜乃湖墅之一小地名也,亦为拱埠往来城内之要口。”1966年,曾与河塍路、仓基上合并称为远征路,1981年命名为大兜路。

据说,大兜路曾被叫做“大斗路”,店铺林立,水果行、茶行、丝绸行等琳琅满目,在它的西边,运河上舟船往来不绝,一片繁华。

我走入了时间中的大兜路。

北宋时湖墅一带河滨纵横交错,野树葳蕤

这一日,贬谪在湖北黄州的苏东坡(正是在黄州,苏轼自号东坡,这名字来自于他所喜欢的前辈诗人白居易)突然收到了杭州友人的书信,遥望天际,云卷云舒,这封来自江南的书信打开了内心的郁郁寡欢,他信笔写下了我放在篇首的那首诗。

江涨桥,想到这桥,杭州的山水就仿佛桥下缓缓流淌的运河之水,在无形中涌到了苏轼略有些干涸的心田。所谓江涨,也是这河道通钱塘江和海,当潮水汹涌时,河道里的水也同样席卷咆哮,这在后世当然是看不到了的。从熙宁四年(1071)至熙宁七年(1074)任杭州通判的这三年,对于苏轼而言,是他宦游生涯中比较快乐的几年,尽管也是遭贬,但江南的山水润泽了他。

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自不必说,隋唐之时开凿的运河也让他有着无尽的欢快。其时在湖墅一带的运河地貌,河滨纵横交错,野树葳蕤,桑榆婆娑,而更让人喜悦的是生活在膏腴之地的友人,他们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他们总是那么热情快乐,这和苏轼的内心有着无限默契。江涨桥是苏轼那两年常常要走的,桥东是香积寺,桥西是江涨税务司,这桥是世俗与精神之间一道沟通之门。

河水潺潺,在江涨桥下流过,不远处香积寺的钟声间或传来,让河道交错中的土地似乎有了生命。苏轼信佛,和香积寺的大和尚也多有往来,香积寺始建于北宋太平兴国三年(978),建寺之初叫做兴福寺,宋真宗时,御赐寺名为“香积寺”。

在当年,江涨桥下流淌着的只是运河的支流,纳入视野的是江南的野趣,而河道之间船穿梭往来,一派繁忙。这里的河道,是杭嘉湖一带的香客到灵隐、天竺朝山进香的必经地,在北宋初年建成的香积寺,想必也是善男信女的聚集之地,按照《西湖游览志》和《武林梵志》记载,当时寺门前的大运河支流上,每天千余船只往来交通,晚上灯烛通明。

写到江涨两字之时,或许苏轼会想到王朝云,这个秀外慧中的女子,是他在任杭州通判时带回家的,当时只有12岁,在一个歌舞班子里。在后世的传闻中,那“欲把西湖比西子”的诗就是写给朝云的,苏轼见到朝云时,大抵是滋生有一种长一辈的情结,或许带有一点如同看女儿的青睐。事实上也是如此,朝云真正成为苏轼的侍妾,是他贬谪到黄州后的事,已经是六年以后了。

两人相处中日久生情,苏轼也并没有看轻朝云的意思,他的学生秦观等人都有诗词写给朝云。六年过去,当年12岁的少女,已是明眸善睐的姑娘,乖巧伶俐,善解人意,苏轼时乖命蹇,她却始终不离不弃。

朝云笃信佛教,苏轼亦然,朝云追随苏轼的脚步,或许便是从大兜路走到香积寺上香的。

那些发生在江涨桥上的往事

“北城晚集市如林,上国流传直至今。青苎受风摇月影,绛纱笼火照春阴。楼前饮伴联游袂,湖上归人散醉襟。阛喧阗如昼日,禁钟未动夜将深。”

这是明人高得旸在《北关夜市》中所描绘的,说的就是元代以来在湖墅一地形成的夜市,当时最闹猛的市场正是在北新关、湖墅(俗称湖州市)一带,包括了今天的大兜路地域,和现在的夜宵经济相仿,“夜则燃灯秉烛以货,烧鹅煮羊一应糖果面米市食”“官商驰骛,舳舻相衔,昼夜不绝”。

南宋初年,吴曾在《能改斋漫录》中记录了一阕写在江涨桥附近的《玉珑璁》故事。世人对于吴曾的评价比较复杂,“禀性聪慧倜傥,有抱负。15岁时肄业于太学,值金兵南下,携书归。”之后应试不第,到了绍兴十一年(1141),献其所著《春秋左传发挥》等书给秦桧,以布衣特补右迪功郎(一说得补洪州赡军酒库,改都大司检踏官)。

到了宋孝宗继位时,认为吴曾博通天人,可放外任,但受种种阻挠。从靖州知州、全州知州、严州(今浙江建德)知州等任上转来转去,但因为居官严正,地方官吏对其多方排挤中伤,后辞官归家。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不放在他所在的时代背景下,我们很难去定义他的人品性格,而他所著的《能改斋漫录》一书中,史事异闻,诗文曲故,名物制度,广征博引,在南宋笔记著作中堪称佳本。

其中提到《玉珑璁》这阕词的故事大致如下:南宋定都临安后,作为离城市最近的郊外,江涨桥周边兴旺起来,成为声色犬马之地,有一个无名氏狭邪之游后,有所感赋词如下:

城南路。桥南树。玉钩帘卷横香雾。新相识。旧相识。浅颦低笑,嫩红轻碧。惜、惜、惜。

刘郎去。阮郎住。为云为雨朝还暮。争相忆。空相忆。露荷心性,柳花踪迹。得、得、得。

这士人的名字没有留下,这阕词却因为《能改斋漫录》的记录流传到了后世,写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神女生涯和一种人世的惆怅,但让人悲哀的是,当时的环境是南渡之后,暖风已经吹得游人醉了,但能够醉了吗?

故事没有结束,士人之后去了北方,北方是沦陷区,去了就回不来了,和他一起玩乐的友人写诗寄之,并附上龙涎香:

江涨桥连花发时。故人曾此著征衣。

请君莫唱桥南曲,花已飘零人不归。

士人得诗后酬寄说:“认得吴家心字香。玉窗春梦紫罗囊。馀熏未歇人何许,洗破征衣更断肠。”

这是那个时代里民众生活的真实际遇,这种悲哀和及时行乐的浮世心态,贯穿了南宋150余年的时间,犹如运河水的荡漾,有时我们能够看见自己的面容,有时我们看到的是浑浊。

像是时光里的印痕,重现“江桥渔火”

浙江一地,物资丰美,素有“甲天下”之誉,四方商贾皆云集于此。这在明清的白话小说中可见端倪,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第十四回“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中写到的马二先生,一个久试不第的科举中人,年纪大了,还没有找老婆,囊中羞涩,但男女饮食的欲望一样不少,在后世,他是“酸户头”的典型形象,他到杭州,坐的就是船,从湖墅的河道上逶迤南行,书中是这样写的:“……马二先生上船一直来到断河头,问文瀚楼的书坊,乃是文海楼一家,到那里去住。住了几日,没有甚么文章选,腰里带了几个钱,要到西湖上走走……”

其他如《欢喜冤家》等白话小说里,出现运河这个形象的次数和频率更是比比皆是,作为运河上当年著名桥梁之一的卖鱼桥,今天仅仅剩下了一个名字,但在南宋时,它叫归锦桥,横跨余杭塘河。那个时候,今天的这一段运河还未拓宽,想来应该也是余杭塘河般的宽度。

因此地河道交叉,为鱼市所在,故民间俗称“卖鱼桥”。民国十六年(1927)卖鱼桥改建成混凝土平板桥。1953年和1966年两次重建。1996年湖墅路拓宽,此桥整体拆除重建,桥面成通衢大道。

在明清时,大运河杭州段业已成型,卖鱼桥一直是城北闹市水陆码头,往来舟楫聚泊于此,米店、鱼行众多,商贾云集,集市兴盛,是“十里银湖墅”的中心。而过了江涨桥的大兜路,也一直是运河杭州段商业的中心地。

今天改造一新后的大兜路,和我少年时的记忆有似曾相识之处,比如狭窄的弄堂、天井和院落,又比如江南的黑瓦白墙,当然也有些场景化的雕塑小品,展现大兜鱼市热闹的交易场面,有渔夫捕鱼、搬运鲜鱼、讨价还价等,像是时光里的印痕,重现湖墅八景中的“江桥渔火”美景。

香积寺的恢复同样令人欣喜,毕竟还有一座石塔尚存。新香积寺是主供大圣紧那罗王菩萨,是国内唯一供奉监斋菩萨的寺庙。石塔建于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塔第三层东面塔檐下题有“慈云”二字,其上款为“大清康熙癸巳季春吉旦,弘法沙门实澄新建”。原有东西两塔,现仅存西塔,东塔按西塔仿制。西塔石质八面九层仿木构楼阁式,塔体逐层收分,除二层以上的栏杆用青石外,余皆为湖石构筑,塔基须弥式,其上每层依次由平座、塔身、塔檐相叠而成,以塔刹收尾,刹顶用宝葫芦、佛像或经文。檐下平身科为五踩双翘,角科为七踩三翘。塔身每面中央雕门,两侧为浮雕。

而位于大兜路中段,南至仁和仓南弄的仓储文化风貌保护区,在不改变总体环境风貌的基础上,更新改造杭州电线电缆总厂(原国家厂丝仓库旧址)部分工业建筑,增设商业、餐饮设施……

历史风貌尚存,但又推陈出新的老街区,是我所喜欢徜徉的。如同打捞记忆里的碎屑,那些朦胧的气息,就像这里曾是杭州鱼市、米市、纸市、水果市等的交易地,它们都叠印在时间的迷宫里。

许多年前,一个小小的少年,背着重重的书包,努力翻过江涨桥。风吹来,少年便沉没在风中。许多年后,他遗憾的是,那个时候的江涨桥湮没在风里了,好在香积寺的梵音依旧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