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刚出生不久的儿子
▲ 小时候学钢琴
▲ 儿子参军时一家三口合影
▲ 儿子给钢琴调律
▼ 指导儿子弹琴
口述 李志强 整理 马朝虎
老师轻声对我说，波波是不是跟别的小朋友不一样
1982年10月31日，傍晚6点，我守在浙江衢州常山县人民医院的产房外。一位护士走出来，向我道喜：母子平安，男孩，8斤重。
“我当爸爸了！”
晚上，我怎么也不能入睡，脑子里反复想着儿子的美好未来。
我从小喜欢吹拉弹唱，高考恢复后考进了衢州师范学校音乐专业第一届文艺班，毕业后成为一名从事音乐教学的人民教师。
我为自己的职业感到骄傲。音乐多好啊，能洗涤人的灵魂，净化人的心灵。我给儿子取名“李清波”，希望以后他比我更有出息，上大学、当钢琴家。
家里有一台电子琴，每天我都要把襁褓中的儿子放在边上，让他听我边弹边唱。儿子眼睛黑溜溜的，我每弹唱上一支乐曲，都要转过头看他一眼。
转眼儿子上幼儿园了。跟许多家长一样，我教他背唐诗。可我发现，像《静夜思》这样朗朗上口的唐诗，别的孩子一小时就能背下来，我儿子需要一个月。
一天，我去接儿子放学。幼儿园老师把我叫到一边，说波波数数很困难，从1到30，老是数不过来。好不容易会数了，一转身，又不会了。
老师轻声对我说，波波是不是跟别的小朋友不一样？
我带过不少学钢琴的孩子，这么“笨”的小孩，还是第一次碰到
不可能。儿子年龄小，接受能力差一点，等过几年会好的。我安慰自己。
之后，我开始有意地观察和测试儿子，发现他不爱说话，老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待着。
我和妻子带着儿子到杭州、上海的大医院，做全面检查。他的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但在智商测试时，一位专家对我说，波波有轻微的孤独症，导致智商偏低。
我木头人似的呆住了，妻子眼泪刷刷地往下掉，所有期待一瞬间都化为了泡影。
专家给了我一个建议，他说，像波波这种情况，可以通过艺术训练，像画画、练书法、弹钢琴，刺激他的大脑发展。
我是搞音乐的，完全可以自己训练儿子。我是带着这个希望回家的。那年，儿子5岁，我开始教他弹钢琴。
起先，儿子看见黑白琴键，10个手指头一阵猛敲，钢琴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他很高兴。三分钟热度过后，他就坐不住了。
在我的“威逼利诱”下，儿子终于静下来。我耐心地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教他。当天好像学会了，第二天让他重弹，他说忘光了。
我带过不少学钢琴的孩子，这么“笨”的小孩，还是第一次碰到。
儿子不肯学了。他说，“弹钢琴那么枯燥，别的小朋友都在外面玩，我为什么要学？”
我强忍着，没冲他发脾气。
儿子累，我更累。但要是我放弃了，儿子就真成废人了
练琴要到我工作的常山一中。
音乐教室在学校的小山包上，要爬一百多个台阶，还要经过一个小树林、一个小竹林和一处假山。
我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晚饭后，我笑着对儿子说：“波波，要不要玩捉迷藏？我躲，你来找，怎么样？”儿子满口答应了。
我先是躲在小树林里，儿子抓到了我，离音乐教室近了一段。儿子兴致正高，我说我再躲起来，你来找。
在小竹林里，儿子又抓到了我，离音乐教室又近了一段。就这样一路玩下来，我终于把儿子“骗”进了音乐教室。
这天之后，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儿子几口就将碗里的饭菜吃完，然后催促我：“爸爸，你快点吃！”
我说：“为啥呀？”儿子说：“上山练琴呀！”
我说：“好好好。”
儿子知道，上山练琴就可以玩捉迷藏。
从山下的家到山上的教室，一路走一路捉迷藏，要花费30分钟。儿子能安心坐下来弹钢琴的时间，只不过5分钟。
用30分钟换取这5分钟，我觉得值。
儿子学得非常慢。乐曲一个小节要练无数天，还弹得磕磕绊绊。
儿子累，我更累。但要是我放弃了，儿子就真成废人了。
儿子年纪小，他不懂。我是教育工作者，我懂。放弃总是容易，坚持总是很难。
我发誓要尽一辈子所能去关爱儿子。即使不能把他培养成钢琴家，至少他可以做一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咬牙坚持，一年365天，天天陪着儿子弹琴。儿子坐在钢琴前的时间，从刚开始的5分钟，延长到10分钟、30分钟、60分钟……
12岁那年，儿子终于可以将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完整弹下来了！
当儿子敲下最后一个音符时，我又高兴，又心酸。这是儿子人生中第一首钢琴曲。
边上有人说：“哟，那个笨小孩，也会弹钢琴？”
别人总觉得，老师家的孩子一定很优秀。
一想到自己儿子是“笨小孩”，我就抬不起头，平时跟外界的交流也少了。
这样不行。我得首先自己走出来，才能让儿子树立起自信。
1996年6月，儿子上初中三年级。常山一中要举办一场校内音乐会，作为学校的音乐老师，我给自己开了个“后门”，硬着头皮给儿子报了名，让他登台亮相弹钢琴。
那天，我坐在台下。当报幕员报出儿子的名字，边上有人说：“哟，那个笨小孩，也会弹钢琴？”我心一紧，为儿子捏了把汗，更怕他发挥失常，给我丢脸。
想不到，“笨小孩”很给力，《致爱丽丝》整首曲子弹下来，非常流畅。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情不自禁站起来鼓掌，两只手都拍痛了。
回到家，儿子特别兴奋，让我教他新的曲子，明年的音乐会他还要报名。
儿子的学习热情被激发出来了，每天不用我催促，他主动练琴。
1998年，家里买了一架国产钢琴。从此，儿子敲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宁愿你是“笨小孩”，也不要你是“坏小孩”
青春期的时候，“笨小孩”开始学“坏”了。
平时，我是不会乱给他零花钱的。有一天整理儿子衣服时，我从口袋里搜出一些钱。在我严厉的责问下，他才告诉我，这些钱是和同学爬窗进老师办公室，偷卖报纸得来的。
我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喊道：“我宁愿你是‘笨小孩’，也不要你是‘坏小孩’！”儿子被我的怒气吓坏了。
我换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波波，你走到今天，太不容易了。但偷东西是坏习惯，你要是不改掉，以后就连‘笨小孩’都当不了！”
这两句重话，儿子似乎是听进去了。
几天后，儿子放学回家，他的衣服撕破了，脸上表情躲躲闪闪。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吞吞吐吐地说：他跟人打架了，还流了血。是别的孩子看他憨、笨，欺负他。
我把儿子搂进怀里，抱紧他。
后来的一天，经过武警部队的营地时，战士们正在出操，儿子羡慕地看了好久，不肯走。回到家，他突然说：爸爸，我长大了，也要参军。
儿子有志气，我支持。不过……我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妻子说，儿子别的地方都和正常孩子一样，就是笨一点。虽然他学习不够理想，但一直很努力啊。
2001年，儿子高中毕业，通过了征兵体检，光荣地穿上了军装。
儿子入伍在辽宁。从南方到北方，气候和饮食差异很大，他居然适应得挺好。部队也喜欢这孩子的憨厚和朴实。
当了两年兵，儿子身体强壮了，性格成熟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自闭、自卑的“笨小孩”了。
每天走街串巷，送啤酒、收酒瓶，有一点空闲，他就坐到钢琴前弹一弹
儿子退伍后，我帮他分析，弹琴是他的特长，他的职业最好也能跟钢琴打交道。
20岁的儿子去了杭州一家钢琴公司学调律。入行后发现，这一行也需要系统的专业学习。我经过多方打听，几年后让儿子去南京艺术学院的乐器修造专业进修。
学费、食宿等费用，一年加起来要3万多元。为了供儿子读书，我每个周末都做钢琴家教，平时下班后去歌舞厅里当乐手。
2009年，儿子拿到了结业证书，应聘到杭州一家钢琴厂当调律师。每架钢琴有213根琴弦，儿子每天要调14架钢琴，每架钢琴要调7次才能出厂。儿子工作很认真，还考取了钢琴调律师的初级证书。
2012年，钢琴厂效益不好，30岁的儿子回到常山。常山没有钢琴厂，也没有和调律有关的工作，一切从头再来。
为了谋生，儿子打过各种零工。有段时间，他总是半夜起床，偷偷摸摸出门。我起了疑心，难道儿子又学坏了？
我悄悄跟在他身后。凌晨3点，街上空无一人。
我看见儿子进了一家批发酒水的公司。出来时，他骑了一辆三轮车。骑到一家大排档门口，他下车，收拾地上东倒西歪的啤酒瓶，搬上车。再骑去下一家大排档。
三轮车越来越重，他骑得越来越慢。我看着，心都碎了。跟了一段路，我再也跟不下去了。
我蹲在路边，直到儿子骑着三轮车渐渐消失。此时的小县城还未从睡梦中醒来。
半个月后，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我再也忍不住了。“波波，搬啤酒瓶时，你小心点。骑车子时，眼睛要看远一些，要注意安全。”
儿子愣了一下，说：“知道了。”
每天走街串巷，送啤酒、收酒瓶，上上下下爬楼梯，来来回回搬运，一双手经常被玻璃碴划破。这一搬，就是6年。但下班有一点空闲，他就会坐到钢琴前弹一弹。
听到琴声，我百味杂陈。也许儿子跟我一样吧，对现实有无奈，有酸楚，也有一丝期待。
有一次，儿子收拾啤酒瓶时，捡到一只包，里面有3000元现金，还有证件。经过一番周折，他终于找到失主，将那只包物归原主。
回到家，他兴冲冲地告诉我整件事。我向儿子竖起了大拇指。我家的“笨小孩”，是一个好小孩！
儿子既开心又害羞，摆摆手说：“我不是老师”
2017年，常山县办起了第一家钢琴厂。我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到厂里，向他们推荐我儿子。
儿子是骑着自行车去应聘的。他顺利通过面试，成为这家钢琴厂的兼职调律师。
从这天起，儿子白天调钢琴，晚上搬啤酒瓶。
每次，当儿子在一架钢琴的88个琴键、200多根琴弦和8000多个零部件中调出准确的音色时，他十分地骄傲，会绕着钢琴走上一圈又一圈。就像一个喜欢舞剑的人，看到自己打造出来的宝剑时，手是会痒的。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去弹曲子，怕老板说他不务正业，更怕同事取笑。
一晃就是两年。
2019年6月的一天中午，儿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把他按在钢琴前，情不自禁地弹起了贝多芬的《致爱丽丝》。
琴声悠扬，从空旷的车间传出很远。正在办公室的公司老总很吃惊，是谁在弹钢琴呀？就顺着声音找过去。
钢琴厂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儿子会弹钢琴。在老总董爱军眼里，李清波憨厚木讷，五大三粗，特别是一双手，手指又粗又短，布满伤痕。这是一双干重活的手，不是弹钢琴的手。
董爱军有些目瞪口呆，下意识掏出手机，拍了一段我儿子弹钢琴的视频发到网上，很快有了几万点击量。
刚开始，我有些不情愿，总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但视频后面的留言打动了我：“钢琴响起的那一刻，弹琴的人变帅了”“闭眼听，真是享受”“人一定要保持一颗有趣的灵魂啊”……
董爱军又拍了一些视频发到网上。其中一个视频里，儿子穿着工作服，坐在钢琴前，沉醉地弹起《童年的回忆》。这条视频有7000万点击量，6.8万条评论。
儿子成“网红”了。我和他走在路上，有人喊他“波波老师”，还跟他合影。儿子既开心又害羞，摆摆手说：“我不是老师。”
是的，以前大家叫我“李老师”，现在轮到叫儿子老师了。
儿子在直播里说：“我父亲是我一生最好的老师，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再也不忌讳谈论我的“笨小孩”。其实，他不比别人差。
其他人会的，他也会。只不过这个过程稍微慢一点，辛苦一点。
2022年，儿子辞去搬啤酒的工作，成为全职调律师。他还学会了视频直播。有一次，儿子在直播里说：“我父亲是我一生最好的老师，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
去年10月31日，钢琴厂为儿子庆贺41岁生日，邀请我去。蛋糕摆上了，蜡烛点燃了，边上站着公司老总和同事。这时，头戴寿星帽，上身穿雪白衬衫，下身穿黑色背带裤的儿子，坐在钢琴前，先是弹奏了《致爱丽丝》，接着，又弹了一首《遇见》。
30多年来，我教会了儿子5支曲子。这第6首《遇见》，是钢琴厂的一位小姑娘教他弹的。
这说明，儿子打开了自己，走出了父亲的庇护，走到了外面，走向了生活。特别庆幸的是，儿子遇见了很多好人，遇见了很多美好的事物。
我从教近40年，带过的学生不计其数，考上知名艺术院校的也有不少。可我始终认为，眼前这个曾经自闭的“笨小孩”，是我一生最好的“作品”。
看到我流泪，儿子过来拥抱我，用粗糙的手抚摸我的脸，替我擦去泪水。
那天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问儿子：“波波，将来有一天爸爸妈妈都去世了，你一个人怎么生活？”
儿子说：“爸爸，你放心吧，没关系的。这个社会还是很好的，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我会跟他们一样，享受幸福的生活。”
那一刻，夜色温柔，街灯闪亮，有晚风轻轻拂过我们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