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令柳永

2024-06-07

右为苕溪南堤通济桥堍,往东百余米为玩江楼遗址,再往东约500米为明月渡

20世纪50年代的文昌阁

县衙前县前街南侧的水城门,现已原址改建

20世纪70年代的通济桥

赵焕明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永的这阕《望海潮·东南形胜》脍炙人口。

柳永生前名满北宋朝野,身后被誉为一代词宗,人生似乎够圆满了?其实不然,柳永仕途坎坷。但他和杭州却很有缘。

来到余杭当县令

柳永出身福建仕宦人家,他的父亲柳宜生了三个男丁,分别取名三复、三接、三变,柳三变就是柳永,字景庄。“三变”出自《论语·子张》:“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柳永在兄妹中行七,故又称柳七。至于后来史籍统称的柳永,字耆卿,据说是柳三变进入仕途前后改的。

柳三变19岁首考,之后几十年间七考不中,直到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51岁时才及第,得中进士。他于这年到睦州(今淳安)当了一名团练推官,后历任舟山定海的正监盐场盐监、泗州判官(今宿迁)、余杭县令、西京陵台令等职。柳永到余杭县当县令,推断是在1043年左右,那时他已经60岁了。

柳永来余杭有个说法。他在基层岗位历练了近十年,想换个岗位,按宋朝制度这是可以的。一应程序走完,要“陛见”一次。宋仁宗与柳永还是第一次见面,柳永本有词名,言官称其官声勤勉,宋仁宗对他的第一印象不错,加之见他已年届六旬,未免生出恻隐之心,客气地征求他的意见。

柳永忽然想起,自己19岁那年初试落第,回乡娶了倩娘,后面两年与之性情不合,曾来苏杭散心,对这里的繁华景象留下深刻印象。22岁时妻子倩娘病故,自己还写了《离别难》,表达追悔悼亡之意,之后未曾再娶。第三次赴考,已经中了,因为“白衣卿相”的诗句被真宗不喜而黜落,柳永心境低落,又曾跟几位落第举子到了杭州,在这膏腴之地,柳公子声名大振,广受欢迎。

北宋京都在今天的开封,称汴京,杭州已是江南著名的大邑了。

仁宗见他对江南有向往之色,觉得柳永的官职级别够不上杭州知州,就让他去当余杭县的县令吧,这也已是一级大县了。

关于柳永曾任余杭县令的史籍记载,可见清嘉庆《余杭县志·名宦传》:“柳永,字耆卿,仁宗景祐间余杭令。卷十九·职官表上有载。景祐元年柳永有传。《咸淳志》不载。”

“景祐间余杭令”与职官表上的“景祐元年”是年月记载上的错误,因为仁宗的景祐年号只有五年,景祐元年(1034)柳永刚中进士到睦州,景祐四年(1037)才赴舟山盐场当盐监。《康熙·定海县志》有载:“柳耆卿,名永,以字行,崇安人。景祐间登进士。累官屯田郎,尝摄昌国县事,理晓峰盐场。”

昌国为后来定名的定海县,晓峰盐场为正监盐场下的分场。柳永之后还去泗州(江苏宿迁)任判官。所以说景祐这五年间来柳永当余杭令时间上不可能,但他任余杭令在史书上有多处明确记载,应该是在景祐年之后。

余杭是个好地方

柳永从汴京水路一路辗转向东南,正是十月仲秋,江南绿意依旧浓重,满目生气蓬勃。

过杭州时,柳永拜见知州,恰是他父亲的一位同僚——柳永父亲柳宜当过山东费城令,官终工部侍郎。这就多盘桓了几日。辞行时,知州谆谆教诲,余杭富庶之地,民风也不错,唯治水为一大难题,治不了水就当不了这个县令。

离开杭州后,柳永又赶了半日水路,到了余杭。及目的首先是文昌阁,觉得毕竟是秦时设的县,文脉久远,气象不凡。船到葫芦桥登岸,沿通济街、过通济桥西行百余米,就到了县衙。这以后的十几天里,柳永与前任交接,祭拜孔庙,谒乡绅宿耆,莅南湖西北的龙舌嘴进水口、东南的滚坝出水口审度水势,还去了北湖察看。

知州的叮咛声声在耳,所以柳永对此特别上心。

余杭古城,汉时曾迁苕溪之北,之后因避洪灾一直在溪南与溪北间游弋,直到宋雍熙初定址溪北。古城西、东、北皆为城墙,南以苕溪为城界,苕溪的北堤就成了古城的南城墙,苕溪也成了古城的南护城河。当年筑堤时据地势修了两个水城门,一个在县衙前,一个在孔庙前。

洪水期间,可以用闸板逐块闸上,使洪水不会从水城门中溢入城内。这两个水城门直到今天尚在,洪灾频发的汛期,还需要安装闸板来防止洪水内溢。

余杭县近杭州湾,文风敦厚,山清水秀,田肥土厚,民间较为富足。柳永本是豁达之人,三十年不第的人生历程,也将世道人心看得较为透彻。所以不会为显官威而生出些事情来,碰到偶有纠纷,自然秉公办理,颇能服众。

柳永公务之暇,便盘桓在洞霄宫的大涤、天柱两峰,大涤、归云、栖真三洞上下;南乡出藤纸的由拳山、牛肩岭间探幽;双径、舟枕诸名胜间登临揽胜,诗道同吟诗,饮友时斗酒,不亦乐乎。

嘉庆《余杭县志·名宦传》有载:柳永,……长于词赋,为人风雅不羁,而抚民清静,安于无事,百姓爱之。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三十年

要说柳永之前这三十年功名不第,人生就荒度了吗?

不然。柳永这三十年来挣得的是常人更难企及的“天下词名”。因为屡试不第,柳永心下难免郁闷,《鹤冲天》词中的“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就把这种牢骚与自负表露无遗。

所以有一个传说是:柳永的词传到宫中,宋真宗听了颇不舒服。柳永第三次赴考本已中了,名册送到宋真宗面前,他旁批道:“此人花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还有一个版本,皇上圣谕:“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

是呀,你把功名视浮名,清高之极呀,那你今儿个干吗来了?

这一来如同当廷判了仕途之“极刑”。柳永可后悔?心里估计是懊恼的,但心气平复下来后,却不曾浪费资源,索性打出了“奉旨填词”的名头。传到真宗耳朵,却也奈何他不得。

柳永的词,恰乎雅俗之间,又用之于情。于是柳才子与名妓们是惺惺相惜。所以即使七考不举,柳永照样活得滋润。只是按照中国的传统,走仕途方是正道,柳永连考七次,也是基于这种矛盾心理。

因为柳永名气太大,他也成了传奇中的人物。明末文学家冯梦龙小说《喻世明言》中有一篇《众名姬春风吊柳七》,讲的就是柳永在余杭的故事:

余杭县官妓周月仙,颇有姿色,通文墨。一日为柳永唱曲,面有不乐之色。再三询问,原来月仙与本地一个书馆教谕黄秀才情意甚密,奈何秀才家贫,不能为之赎身。月仙守那秀才之节,誓不接客。老鸨再三逼迫,只是不从。

黄秀才书馆与月仙只隔一条溪流,月仙常渡船与秀才相聚。县城有个刘二员外,爱月仙丰姿,欲与欢会,月仙执意不肯。刘二员外心生一计,与鸨母商议,嘱咐舟人,教他趁月仙夜渡,移至无人之处强了她。舟人果然行是。月仙自料难以脱身,惆怅而吟诗一首:“自恨身为妓,遭辱不敢言。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舟人记了这四句诗,回复刘二员外。员外便差人邀请月仙到家中侑酒。酒到半酣,又去调戏,仍遭推阻。刘二员外取出一把扇子来,扇上有诗四句,月仙见了大惊,原来却是舟中所吟四句,当下顿口无言。但月仙依然只想着黄秀才,烦闷不乐。

柳永听了好生怜悯,便出钱除了月仙乐籍,又请来黄秀才相见,亲领月仙回去。黄秀才与周月仙夫妇拜谢不尽。此事传出,乡间尽夸柳永重情义。

冯梦龙的“三言”小说(《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中,载有不少历史上的真人或名人,接近笔记小说或纪实小说,并非全行虚构杜撰。柳永的这些故事招致了非议,同代官员有“薄于操行”之语,后世更有人移花接木,将刘二员外设计占有一事栽赃到柳永头上。

柳永倡议建的玩江楼成为一大胜迹

柳永到余杭后四处走动,觉得孔庙庄严,文昌阁庄重,但总觉得少了个娱乐之所。晚间踱步,觉得苕溪南岸通济桥东侧是个不错的地段。

苕溪水平时清清浅浅,如歌如吟;汛期如雷如瀑,黄浪滔天。在做好防汛抗洪的同时,观赏大自然的伟力也是有意义的,他便倡议修建一座玩江楼。“溪”毕竟太小气,且称之“江”吧。

柳永自己带头捐了三个月的俸禄,县城的商家、乡绅、文士纷纷解囊襄助。三个月后,一座三间二层雕栋翘檐的亭楼落成了。玩江楼的地基筑于堤内,一半挑空于堤塘之上。尤其是登楼之后,可见城内孔庙县衙乌瓦黄瓦鳞次栉比,苕溪堤塘似乌龙向东西两头蜿蜒,秋深溪水清浅,滩涂芦花如雪,蔚为壮观。柳永自题“玩江楼”匾额,“玩”字是当时的繁体,今人怕已辨认不出了。

一位耆宿自作主张,在二楼精心书写了一首柳永在定海当盐监时作的《煮海歌》:“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输征。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甲兵洗净征输辍,君有余财罢盐铁。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柳永以词出名,很少写诗,这是他在定海三年盐监任上,看到盐民辛苦有感而发的恤民心声。此诗引起余杭县官民的强烈共鸣,从中看到了柳县令的正直与恤民之情。

《余杭县志·名宦传》中记载:“柳永,字耆卿,……建玩江楼于溪南,公余啸咏,有潘怀县风”。嘉庆《余杭县志》卷十七《古迹》、龚嵘纂辑的《康熙余杭县新志》卷之七《杂志·古迹》《续县志》中都有记载。

志文中说到柳永“有潘怀县风”,潘岳,晋人,又名潘安,善文,美姿仪,曾任怀县令,怀县在今河南焦作市武陟县,人称之潘怀县。志文中称赞柳永风流倜傥有潘岳的遗风。明代余杭文人田艺蘅《雪中携酒访徐八翁第》诗中有“载酒江楼唤永新”句,自注“余杭有柳耆卿江楼遗迹”。

自此,玩江楼成为一大胜迹。柳永公务闲暇,于此吟诗作对,饮酒听曲。玩江楼建在通济桥南堍之东约二三百米处,现早已湮没。柳永在舟山当了几年盐场的盐监,如今在定海有柳永塑像、柳永广场、柳永诗碑、柳永纪念馆等;相比之下,柳永在余杭为期四载,政声清越,抚民清静,据之史实,广之词望,若有所开掘与反映,也有助于旅游业的开拓,进一步提高当地的知名度和美誉度。

词坛名篇《望海潮》横空出世

转眼任职期满,按惯例柳永需改官磨勘。官民恋恋送别。

柳永升为著作郎,实授西京陵台令;又转太常博士,迁屯田员外郎,故人称“柳屯田”。柳永是70岁那年致仕(退休)的。

1054年,柳永的老友、枢密使副使孙沔以资政殿学士知杭州。柳永闻讯前来,于中秋向孙沔献词,词坛名篇《望海潮》横空出世,千古传唱。

这阕词是柳永任职余杭,数度往来杭州后的深深感触。

如果说李泌知杭州时,以开掘六井居胜,苏东坡、白居易知杭州时,以苏白两堤留芳,那么柳永这首煌煌之作,不啻是杭城名都千年的“钻石广告词”。

关于此词,有一说法是柳永年轻时为以两浙路安抚使知杭州的孙何写的,但据《柳永传》作家白马考证,孙何去世时柳永才22岁,从阅历、才情、身份看,在当时写作并献上这首词都不大可能 。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一代词宗柳永在返回老家福建崇安途中逝于镇江。二十年后,王安石之弟王安礼知润州,出资葬柳永于江苏镇江北固山下。

杨柳岸 晓风残月

李郁葱

有井水处就有柳词。柳永如果在今天,可能就是一代流行歌词作家、演唱者。而一阕大气磅礴的《望海潮·东南形胜》,改变了我们对柳永“婉约派”人设的看法。据说这阕词被完颜亮读到后,因为羡慕江南的繁华,让他定了南下的决心。如果套用网红语言,就是一阕词酿成的悲剧。当然这是当时金兵狼子野心的一种“欲加之辞”,却也映射出这阕词的深远影响力。

自诩“白衣卿相”的柳永也走入了仕途,只是词人的盛名盖过了官名,被人们忽略了。就像他当过余杭县令,我们对此并不了解,同时由于柳永的官位相对低微,在史书中的篇幅也只有寥寥数笔。

但柳永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就像本文的写作者赵焕明所倡议的,因为柳永在舟山当过盐监,如今在定海有众多柳永的元素,或为杭州文旅资源开发与保护提供一点借鉴。

杨柳岸,晓风残月。千年的风就这样吹过。